几个月里,楼晴丝愈发沉默寡言。
陆昭以为她会流泪。元竹回来之后,楼晴丝整天整夜地哭,一边哭一边喊“报应”,喊着喊着又说“老天不公”。但现在不仅仅是元竹,她的丈夫和儿子们都留下了,只有她从旧时代活下来,不知道新时代能否有她的位置。
她有太多理由掉眼泪,就是把眼睛哭瞎都不过分。可是这两个月里,楼晴丝平静麻木的几乎让陆昭害怕了。哭有时候是一种发泄的方式,楼晴丝若是哭上两个月,兴许能好受很多。
但她现在一滴眼泪都不掉。陆昭对她是寸步不离,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出什么意外。
黎孤对她的紧张嗤之以鼻。
“她要是铁了心要寻死,你就是把她拴在裤腰带上也没用。依我看,你不用理,随她去吧。”黎孤说,“这人呢,没有那么脆弱。她当时没选择死,现在更不会了。”
陆昭恶狠狠地瞪他。
但她也想不出什么安慰楼晴丝的话。往前看,怎么往前看?楼晴丝以前是世家小姐,后来是世家夫人。虽说如今是没落了,能保住一条命都是瀛洲神君开眼,可她确实是过了四十年的富贵日子。这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荣华富贵是没有了。楼晴丝又不如陆昭年轻,她要怎么办呢?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陆昭叹气,也不知道韶言给她们指的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
路。
陆昭扶着楼晴丝上山。如今是九月,辽东已经泛起丝丝凉意。山上风烈,两个人走得很慢。楼晴丝低着头,一言不发,陆昭怎么摆弄她都成。
也不知走出多远,不咸真人还没有跟上来,但陆昭和楼晴丝遇见了一个青年,这应该就是不咸真人说的大徒弟。
他看上去二十岁出头,样貌很好,陆昭有那么一瞬间想到了死去的元珠。他和元珠年纪一般大,也是很温和的样子,陆昭看见他会想起元珠也不算奇怪。
她轻轻推了推楼晴丝:“阿娘你看,那是不咸真人的大徒弟,韶言的师兄。”
青年说他叫曾暮寒。
他的确是个很温和的人,比韶言更为温和,更远比韶言良善。楼晴丝上了不咸山,话竟然渐渐多起来,不像先前那样沉默了。大抵是看曾暮寒年纪与元珠相仿,楼晴丝看见他多少能有些慰籍。
再不见不咸真人,陆昭问起来,曾暮寒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师父一直如此。”他说,“也许是下山云游去了。”
陆昭心想这不咸真人真是随心所欲,也不知是怎么教出这样两个徒弟来。
韶言往日在元氏的时候,不常提起他师兄。这并不是因为师兄弟两个感情单薄,而是恰恰相反。韶言只是没有总提起别人的习惯,但只要提到师兄,他眼底总是含着一丝笑意,是人眼可见的心情好。
这师兄弟两个倒是亲如同胞兄弟呢,陆昭想
。她已经不是一次见到曾暮寒收拾他师弟的房间和东西了,韶言那些穿小了的衣裳他都留着,甚至还记得清是韶言几岁穿过的。
很奇妙啊。听曾暮寒说起韶言小时候的事情,陆昭听着是很难把那个小孩和现如今的韶言联系到一起。不过也正常,韶言下山时才十二岁,如今已过去六年,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辽东了。
曾暮寒问:“阿言如何?长多高了?”
楼晴丝说:“已经比你还要高了。”
“哎!”曾暮寒笑起来,“那还真是长大了。”
有些事情陆昭不曾和曾暮寒提起,但他应该是知道的。山下的事,不咸真人同他提起过。他虽然不能理解,却也感叹世事无常。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谁输谁赢,遭罪的都是寻常百姓。
如今山上多的两位女子,曾暮寒知道她们的身份,也知晓她们处境尴尬——尤其是楼晴丝。
元氏的宗主夫人,听说是从穗城一路逃来,只怕丈夫孩子都已不在人世。因此,曾暮寒平日里与她接触都谨慎小心,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刺激到她。
但……他想起了元竹。元竹是元氏四公子,眼前这位夫人便是他的生身母亲。十年未见,在这场浩劫里,也不知道元竹如何。
曾暮寒不能问楼晴丝,只好去问陆昭。
陆昭苦笑:“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