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琴的豁达和乐观并没能原模原样遗传给白鹭。
在十五岁害颜一行失去右腿后,白鹭就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事并不能从头来过。
白仁华也清楚地认清这一点,所以吃上了抗抑郁的小药丸。
遣散了最后一个员工,将厂转让后,白仁华开始整夜整夜失眠,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闲的,于是大清早就拿着个茶杯,背着手,整日在公园闲逛,看人家遛狗、打太极。
可遛完一圈回到家,白仁华发现自己依然没胃口,过去陆月琴烧得太难吃的菜,他也可以吃下去,可厂关了后,他吃不下了。
白仁华觉得自己可能是病了,于是去看医生。消化科的医生给他做完肠胃镜,看着单子告诉他,他没病。
于是白仁华去了精神科,这一趟就不得了了,他确诊抑郁症了。
白仁华告诉医生,他觉得是误诊,他整天挺乐呵的呢。
医生却告诉他,他这叫微笑抑郁症。他的笑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是强颜欢笑。
白仁华没把自己患上抑郁症的事告诉陆月琴,背着陆月琴偷偷吃药。
他如此吃了半年多,自以为藏得很好,直到被白鹭发现。
那天白鹭刚从陈柏然家补课回来,将手机的充电线忘在了陈柏然家。于是他去白仁华床头的抽屉里翻找,最后在隐蔽的饼干盒里发现了那个白色的瓶子。
白鹭将瓶子举到眼前,看清那串复杂的医学名称,去电脑上搜过,之后回想着白仁华的笑容,想他“嘿嘿”一笑,说,“美妙好滋味”,想他竖起大拇指,跟自己说:“小子,我信你。”
想着想着,天亮了。鼻血差点落在枕头上,白鹭捧着脸去洗手间,抬头时盯着自己红肿无光的双眼,又想到乾旭。
白鹭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下去,试图跟颜一行倾诉,来到他家,却发现颜春明当初跟他爸一起买的白色奥德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奔驰威霆。
看着颜春明的新车,想到江媛爸爸的奥迪a8,白鹭恍然醒悟,时过境迁,很多事都变了。
当初只有他这一个朋友,对他人都漠不关心的颜一行,已经变作“喜欢很多人,当然包括你”,变作更喜欢江媛了。
回想自己去画室接颜一行时,看到颜一行的那些朋友各自坐进车里,每辆车也都比他家的桑塔纳新得多,也贵得多,即使骑单车,头上也戴着价值过千的耳机。
高考结束这天,目送颜一行坐进奔驰威霆里,而自己坐进年久失修的桑塔纳里,白鹭感受到了金钱对他自尊心的挞伐。
颜一行顺利申请到了国外名校,距离出国不过十天,颜春明邀请白鹭一家吃饭。
还是在那家酒店。还是那些熟悉的菜,他们还是按照当年的座位落座。
颜叔叔变胖了,变得大腹便便了,他假装自己没有变,但他手腕上的表已经不是白仁华能高攀得起的了。颜叔叔假装自己没有变,但他喝酒不喝白酒了,改喝洋酒了。
颜春明给白仁华斟酒,满口庆贺,说着“哎呀,恭喜白鹭也考上理想的大学,将来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
白仁华脸上是笑着的,脊背却挺得僵硬。
白鹭看出来了。
陆月琴也看出来了。卖掉了何红送她的金手链,她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何红手腕上却多了个翡翠手镯,浅绿色的清透,就算陆月琴再不识货,单看那光泽也知道价值不菲。
何红的脸也有些变样了,皮色变得和翡翠一样通透了。发型也不是之前那样披在背后的长发了,变成了大波浪,染了深棕色,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染发剂,又光又亮的。
陆月琴一头未经打理的粗糙短发,合照时站她身旁,仿佛她的佣人了。
即使何红再与她热络,再将头挨在她的肩膀,她也只能闻到何红身上的香水味了,闻不到当年她推荐给何红的护手霜的味道了。
颜春明试图与白仁华推杯换盏,把酒言欢,追忆往昔,但白仁华脸上的笑容愈发难看。
他终于忍受不了,把手盖在高脚杯上,赔笑道:“我这种大老粗,还是只喝得惯白酒。”
颜春明停下了倒酒的手,脸上的笑容顿了顿,重又笑起来,说:“仁华,其实这次请你们一家吃饭,除了祝贺两个孩子考上大学,还有个原因,就是我想继续跟你合作。”
白仁华听后只是沉默,许久后说:“还是不了,我不打算再做生意了。”
安静几秒后又说,“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来跟你合作的了。钱没有,技术没有,厂房,也没有了。我只剩下男人的自尊心了,兄弟,但是不能交给你。”
坐在席间的颜一行,再度感受到年轻的无力。如同当年目睹他们两家争吵后各奔东西。
颜一行并不知道白仁华已经到了这种境地。编造与江媛的关系,遮掩自己的爱意,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