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最后一天的东京夜晚,热气仿佛蚊帐,把天地都罩得密不透风。可能已经十点了,天空一颗星子也无,就连半块月亮也不知躲在了那片云后面——今天练习场地灯火俱灭,往日远观像一条银色带子的灯火都消失了踪影,在这黑暗得几乎可怖的环境里,万籁俱静,仿佛只能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他绕过了宿舍的自动贩卖机,绕过了室内练习场,然后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操场走去。
操场上没有那个拖着轮胎跑步的身影。他于是将手叉进裤兜,漫无目的地在围栏外信步走着,终于眼尖地在某团阴影中瞅到了半个脑袋——他慢吞吞地走上前,朝那一团黑影不客气地踢了一脚。
“哇啊——”那团东西声音中气十足,不颤抖也没有哭腔——御幸长叹了口气,摸着不知名杂草细长的叶子坐到了那人身边去。
“我说御幸一也,你什么时候从仓持前辈那里学来了回旋踢?”
“你之前都鼻涕眼泪糊我一身了,我也没嘲笑你吧?”大抵是周遭过于安静,他也忍不住用了最轻的力道,放缓了声音,“……所以现在我也不会嘲笑你的。”
没有路灯,没有星光与月辉——没有什么能把你的内心全部曝光,在你面前的只有一颗同样感到懊悔、同样深感自己不足与棒球可怕的一颗心,在深夜里艰难地跃动。
“三年级的前辈面前,我可没有资格哭。”泽村的声音依然平稳,只是没有伪装似地提高音量。他用掌心蹭了蹭地,抓了一手湿漉漉的土——即便是在仲夏,夜晚总归比他所想更加露重,不经意就冻了人。就像细针密密扎过的伤口,肉眼兴许并不可见,却痛得令人不堪忍受。“在御幸前辈面前……我不想哭。”
“……你是在这种时候发现我是前辈,终于维持后辈的样子了吗?”泽村不肯向他靠过来,甚至挪了挪屁股离得更远了。御幸只好自己动了动,挨着对方几乎没有间隙。他左手按住了地方不知为何一直在紧扣着泥土的左手,右手伸开五指、轻轻地放在了对方的脸上。“这样我看不见了,不算在我面前了。”
“你超幼稚的。”泽村可能是眨了眨眼,细软的眼睫毛在他掌心轻轻擦过。他感觉自己的五感突然变得无比敏锐,掌心不知什么原因已经微微出了汗,而他又竟然从泽村的语气里听出了点撒娇的意味。“都要做队长的人了,能变得可靠点了吗?”
‘咦?’他还没来得及吐出疑问,身边人仿佛读出他心思一般解释道,“我偷听到结城队长像boss大力举荐你。”
“以后你就是身兼管理投手阵、得分强棒、全队重任的队长了!”
而我们就是输给了被这样一个人领导着的队伍。
“我敢打赌现在没人能觉得你适合做队长——不过我知道你肯定没问题啦。只不过以后你有更多的事情要操心了……我这么说的意思是,比起考虑我,你先考虑下怎么找到正确做队长的方法吧。你现在肯定很头大吧哈哈!”
御幸皱了皱眉,很明显地感到自己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怒气。
“我当然也知道我能做好。”他挪开了覆在对方面庞上的手,身体略微倾斜以能瞧见对方的眼睛,他一字一顿地说,“所以当然也能同时好好考虑你的事情。”
“我?如果是说因为我的原因……害得球队输了,三年级的前辈们引退……”泽村不愿直视御幸的眼睛,眼神不知往哪儿飘着,“你不用担心这个。我知道我们已经要为接下来做准备了……我们队伍现在还差得很远呢。”
夜深了,远山在夜色中朦胧终于化为水墨画一般的黛影。山川与河流见证了这世间千年的纷扰,早就不被少年们纠结的心思所吸引——反正,再多的欢喜无论是否得偿所愿,都要化为这天地间的一抔烟土,为什么一定要把它抓到手中呢?
御幸反复在内心叮咛自己平静下来,不要为一个笨蛋而生气。
他的内心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加清明了,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通到终点不过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能正视失败、乐于挑战,有什么不敢去把自己为数不多想要的另一样东西给抓在手里呢——别人不敢,他可不怕——
就算最终化为烟土又如何呢?
为什么不可以把,十七岁的喜欢——变为70岁的相伴呢?
他首先要耐心。
“比赛前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和更加厉害的投手组成投捕搭档会让我更加尽情地享受比赛吗?”
其次他要听见这个人诚实地说出内心的想法。
“你不是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吗?”他凑近了投手有些慌乱的眼睛,仿佛能看见那眼睛里盛着满当当欲语还休的情谊,终于胸膛深处荡起了点点笑意。“那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