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缓拍拍掌柜肩膀,笑道:“听说你这客栈近来换了好酒,特意来看看你是不是良心发现,舍得拿出来请人了。”一边说,一边摸出一块之前朱瑛给的碎银子,“喏,只住一晚,拿好了。”
掌柜的没接,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今儿回来了,就当是回自个儿家,哪还有要你钱的道理?来来来,几位里面请!”他收回目光,朝着李朔方几人略微欠身。
杨缓手一顿,面上笑容未收,手里银子已经慢悠悠收了回去:“老秦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朔方早知道他只是装装样子,根本没打算真掏钱,不由冷哼一声,暗道这穷鬼什么时候舍得住这种酒楼?感情是找着熟人,前来蹭吃蹭住打秋风了。
几人找了一张雅间坐定,不多时,好酒好菜便流水般一道道上了桌,掌柜怕其余三人喝不惯这里的酒,还亲自送上一壶温热的花茶。
杨缓敲了敲碗,笑道:“猜猜这家酒楼以前是谁开的?”
朱瑛嘴里塞了一大块炖羊肉,谢濯灵正靠着窗闭目养神,李朔方看起来更没有半点捧场的意愿,杨缓只好抿了一口酒,自问自答道:“是药材铺那方老板的故妻。”
朱瑛咽完嘴里的肉,放下筷子啧了一声:“方老板故妻能开得起这酒楼,想必既有钱又有本事,他自己怎的这么穷?”
“方老板本名叫方砚之,这名字倒雅,是打小收留他那门派的掌门起的。方砚之跟他故妻是贫贱之交,两口子在街头开了个药铺,他自己没什么生意头脑,全靠方娘子打理经营,后来总算熬出点名声,日子渐渐宽裕了起来。
但后来,方砚之师门出了事,除去那个早年被太玄派掳走的师弟,就只有他侥幸逃过——满门的仇,一桩一桩,全靠他一个人扛着。你也知道,江湖上的账,不是刀子就是银子。他自己打不过,就花钱雇人替他师父报仇,又遍天下找他那个丢了的师弟,几年光景,仇还没报出个结果,银子砸进去跟流水似的,渐渐的又是家徒四壁。”
“那位方娘子呢,也不是没熬过日子的人,她不怕清苦,只怕给她和唯一的小女儿也惹上祸事,终于有一天,带着自己这些年最后的积蓄,还有她女儿,走了。走之前没吵没闹,只留下一句话,说想一个人做点营生,过过清净日子。”
“后来她真开起来了,就在这条街口——‘喜来居’那牌匾还是她亲手写的。做菜有一手,人也会来事儿,生意慢慢做起来了,风风火火的几年,那时不少人追她,她都没答应,但直到她后来病得厉害了,也没再去见过方老板一面。”
“她临终前把酒楼托给了这里的掌灶,就是现在这位掌柜。我那时候……也穷,在这跑过堂,见她老深夜远远坐在楼上听箫,一个人喝闷酒,我就好奇,问她生意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还闷闷不乐。”
“等她说起和方老板那段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去找到方老板,跟他说,我和你一样穷,孑然一身,也不怕惹事,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报这个仇。”
“你看起来可没那么好心,所以你提了什么条件?”李朔方喝了口酒,眼皮也没抬地问道。
杨缓眨眨眼睛:“我说,让他拜我为师。我这一身本事算是千金难求吧,他若不叫一声师父,我凭什么搭上命给他出气嘞?而且他根骨奇佳,就是早年被耽误了——那也没事嘛,这江湖里从来不缺大器晚成的大侠。”
朱瑛噗嗤一声:“原来方老板是你徒弟啊。”
李朔方却难以把这故事当成单纯的谈资来听,她讥笑道:“你可真是好算计,人家一把年纪了,还得背着‘一个小辈的门徒’这名头行走江湖,万一以后你闹了什么笑话,传出去人家还笑他老眼昏花,拜了你这种不靠谱的师父。”
杨缓绝不可能有什么悲天悯人大爱无疆的观念,这点她心里门儿清,说到底,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才对方老板施以援手罢了。
杨缓轻笑了一声,不以为忤:“还有一原因,我在找一个人。方老板走南闯北进药材,颇讲义气,人脉也广,说不定哪天能替我打听到这人的消息呢。”
李朔方正想问是谁,忽的传来“笃笃”敲门声,敲得还颇有规律,两长两短,不轻也不重。
她警惕地望向门口,杨缓却头也没抬,只淡淡道了声:“进啊。”
来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衣着普通,脸色苍白,但他腰背挺得笔直,神色也从容淡定,看起来倒有几分不容怠慢的骄矜。
少年站定,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圈——带着疏离的审视与杨缓那种春风般的温和截然不同,竟让李朔方无端生出一丝错觉,仿佛他才是真正的主宾似的,她不由轻轻皱了皱眉。
杨缓腾出个空位给少年,见他愣着不动,随即按住他肩膀示意他坐下,又塞了双筷子给他:“小殊,我早说过,你跟着方砚之去晋州城才稳当,非得在这江陵府拖泥带水。还好现在谢神医也去晋州,那边会请专人护送,你可以同去。”
小殊撇了撇嘴,他气度虽不凡,脸上却还带着少年人未脱的稚气:“方砚之不爱洗澡,那一身味除了他师弟跟你能忍,谁愿意跟着跑啊,难怪当年他娘子都不要他了——你呢,你怎么不一起去?”
杨缓哈哈一笑:“晋州是太玄派的地盘,我偷了他们的蛇,估计一到那就要被盯上呢,还是少给你们添麻烦为妙。”
小殊草草动了几下筷子,看起来没什么食欲,他凑到杨缓耳边,悄声道:“这就是名动江湖的谢神医?”大概他觉得朱瑛年纪太轻,怎么看都对不上,谢濯灵又一副苍白虚弱的样子,反倒像是个要看病的,因此他指的是李朔方。
杨缓摇摇头,笑得诡秘:“这位姑娘只断人生死,却不问药石——你最好别找她看诊,免得到时候醒不过来,被治得魂离魄散喽。”
对于他的调侃,李朔方现在已经做到面不改色,她端起茶吹了口凉气:“我要真是神医,肯定第一个把你治哑了。”
叫小殊的少年一愣,终于轻轻地笑了起来。
气氛一时缓和了不少,众人寒暄片刻,方知杨缓此前问谢濯灵要的那张方子就是为了给小殊治病。这少年是胎里带出来的寒毒,自幼身体羸弱,寻过许多药方都不见起色。
本朝不设宵禁,夜市直到三更才散,晚食后趁着月色正好,一行几人就在街头信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