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玉雕。周身那些暴烈闪烁、濒临炸裂的玉络,光芒竟诡异地黯淡、凝滞下来。他脸上属于凶兽的狰狞扭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白和……茫然。那双燃烧着毁灭暗金火焰的眼眸,此刻火焰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地映着这片死寂凝固的战场,映着沈青瓷狼狈的身影。
有什么东西……碎了。
在他心里,轰然倒塌。
他恨的是什么?是这具将他打入深渊的“凡骨”?是栖霞山冰冷无情的门规?是那些高高在上、视他如草芥的修士?是这弱肉强食、将他踩在泥泞里的天道?
是的!他恨!恨得每一寸骨头都在灼烧,恨得想要焚毁眼前的一切!
可当沈青瓷的记忆碎片,带着松节油的苦涩和心魔劫中飞溅的血色,蛮横地凿穿他仇恨筑起的高墙时,那支撑着恨意的根基——那认定她伪善、认定她与这世界同流合污的基石——猝然崩塌了。
她不是伪善。那一次次投向黑暗的丹药,那目光掠过他肩胛钉孔时瞬间的凝滞与痛楚,那心魔劫中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的染血背影……无数被他刻意曲解、强行忽略的细节,此刻被放大成无法辩驳的真相,冰冷地陈列在他崩塌的世界废墟之上。
她也在挣扎。被所谓的“斩尘缘”大道禁锢,被宗门的责任捆绑,被前世未了的尘缘撕扯。她并非站在光里俯视他,她同样被命运的泥沼拖拽着下沉。
他恨这吃人的世界,恨得理所当然。
可这个世界里……有一个人。
她不是光,她甚至自身难保,她笨拙、沉默、被规则束缚得步履维艰。但她一次次,试图在规则的缝隙里,向他伸出一只手。哪怕那只手,同样沾满了无奈和愧疚的灰尘。
她……从未该恨。
这个认知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血液里沸腾的岩浆。又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反复切割,带来一种比蚀骨钉更甚、更绵长的剧痛。那是恨意失去目标后的巨大空虚,是信仰崩塌后的失重眩晕,是长久以来支撑他活下去的“敌人”形象骤然模糊带来的……恐慌。
他该怎么办?
继续恨下去?恨一个……不该恨的人?恨一个同样在泥泞中挣扎、甚至试图拉他一把的人?
不恨?那蚀骨钉穿透肩胛的剧痛算什么?黑水牢里日复一日的鞭打算什么?被视如猪狗的屈辱算什么?这具被万化不灭体改造、被痛苦淬炼、被仇恨驱动的躯壳……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兽类濒死的绝望和茫然。
掐着沈青瓷脖颈的手,早已无力地垂落身侧,五指僵硬地张开着,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他空洞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那只曾无数次攥紧、渴望撕碎一切的手上。就是这只手,刚才还死死扼着她的生机。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沈青瓷的咳嗽声渐渐平复,她艰难地撑起身体,靠在旁边一块冰冷的青铜残盾上,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口“牵机引”带来的冰冷撕扯和脖颈处的剧痛。她抬起眼,望向几步之外的江浸月。
少年僵立着,背脊不再挺直如标枪,反而微微佝偻着,像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周身那些狂暴闪烁的玉络,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余烬,只剩下一种死气沉沉的暗红,在他皮肤下缓缓流淌,每一次微弱的明灭都伴随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搐。那不再是力量的奔涌,更像是濒临崩溃的哀鸣。
他脸上所有的凶狠、所有的戾气都褪尽了。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空白。那张褪去稚气、显出冷硬棱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抚平的白纸。唯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漆黑,空洞地望着脚下焦黑龟裂的大地,仿佛要透过这凝固的死亡,看清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
时间在这片上古的坟场里仿佛也凝固了。只有远处空间裂隙无声流淌的毁灭波动,以及那些巨大骸骨在永恒风蚀中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血腥、焦糊、铁锈与死亡的气息依旧浓重,粘稠地包裹着两人。
沈青瓷看着他。看着他周身死寂的玉络,看着他空洞茫然的眼,看着他微微颤抖、却不知该放在哪里的手。心口“牵机引”的冰冷锁链依旧存在,另一端连接着少年濒临崩溃的躯壳和混乱的灵魂,清晰地传递着那汹涌的、足以将人撕裂的茫然、剧痛和……某种巨大的、无声的坍塌。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翕动了一下,喉头滚动,却只尝到一片浓重的血腥和苦涩。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质问他为何发狂?解释自己的无奈?还是……道歉?
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试图用蛛网去兜住崩塌的山岳。
最终,她只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沾满焦黑尘土和暗红血渍的手,朝着他僵硬垂落的手的方向,极其微弱地伸了过去。指尖在死寂的空气里颤抖着,带着一种同样茫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姿态。
“中了这种秘术后好像你死了我也会死,这是血煞门元婴修士的秘术,我们当下的修为是解不开的。”
“嗯”少年应了一声,他好像忘记了如何在不充满仇恨的心情下说话。
“反过来也一样,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他又补了一句。
“那我们都要保证在这个上古战场碎片里,我俩都不会死。”沈青瓷用当年还将他抱在怀里时的语气说道。
“别再把我当小孩子了。”江浸月转过身去,运功开始为自己疗伤,可内心的翻江倒海却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