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里,除了绝望,又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东西——一种深深的、刻骨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畏缩。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包括对他自己存在的……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畏缩。
像。太像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人厌恶又窒息的懦弱和卑微!
沈青瓷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片埋葬了所有温暖的废墟里,还要让她看到这张酷似凶手的脸?!
她几乎要转身就走。离开这片地狱,离开这个让她生理性厌恶的小东西。
就在她脚步挪动的刹那——
一只沾满污泥和干涸血块的小手,从断梁的缝隙里颤抖着、极其微弱地伸了出来。那么小,那么脏,那么无力。几根手指痉挛般地屈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不敢真正靠近。指尖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和污垢。
那只手……无力地、绝望地……伸向她的方向。
沈青瓷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十七岁。浓烈如金的阳光。画室门口喧嚣的蝉鸣。空气里浮动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
那个穿着洗旧白衬衫的少年,带着一身阳光和松节油气息,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沾着一点点温暖的赭石色颜料。笑容明亮得近乎嚣张,眼神清澈又野性,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滚烫地烙进她的眼底。
“程归,闷在这儿画这些死板的静物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吗?”
声音清朗,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狠狠撞在沈青瓷此刻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当年……那只手,她没能牵住。
眼前这只从废墟里伸出来的、肮脏、颤抖、充满畏缩的小手,和记忆中那只沾着赭石颜料、充满力量与邀请的手,在血色的夕阳余晖中,诡异地重叠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剧痛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悔恨和迟来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对蔚深那张脸的憎恶。她看着那双在污浊中盛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看着那只微弱伸出的、代表着求生本能的小手……
无论爱也好,恨也罢,都与这个孩子无关!
沈青瓷闭上眼,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混杂着一种宿命般的苦涩。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残阳如血、废墟死寂的背景中,弯下了腰。
沾满污泥和血污、同样伤痕累累的手,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沉重和决然,轻轻握住了那只从地狱缝隙里伸出来的、冰凉而颤抖的小手。
“别怕……”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颤抖,“……我带你出去。”
指尖相触的刹那,小男孩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火烫到,又像是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他那双死寂绝望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光,如同风中残烛。
沈青瓷咬着牙,不顾手臂伤口的撕裂剧痛,开始奋力地清理压在他周围的沉重瓦砾和断木。每挪开一块沉重的障碍,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冷汗混着血水浸透了后背。终于,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身体暴露在了昏沉的天光下。
他瘦得可怜,肋骨根根可见,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被污泥糊住,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的血。沈青瓷脱下自己同样破烂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将这个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即碎的小身体裹住,尽量避开他的伤处。
“你……叫什么名字?”她动作着,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散了这缕微弱的生机。
小男孩被她抱起时,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过了许久,久到沈青瓷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怯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江……江浸月……他们……都叫我……阿月……”
江浸月。名字倒有几分古意清冷,却和他此刻畏缩的神态格格不入。
沈青瓷抱着他,怀里是轻得没有分量的重量,也是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孽缘。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栖水镇所有温暖的巨大坟场,夕阳将断壁残垣的阴影拉得老长,如同狰狞的鬼爪。怀里的江浸月似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冰冷的小脸无意识地贴在她染血的颈窝。
她抱着这个与凶手有着三分相似、却又在生死边缘被她亲手挖出来的孩子,抱着那幅染着陆渊侧影的破碎画框,一步一步,踏着瓦砾和废墟,朝着未知的、暮色沉沉的荒野走去。
残阳如血,将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身影,在身后拖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