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渐高,承祐门楼上的琉璃瓦漫开粼粼金晕。众人或以手遮于额前,或眯眼眺望,目送使团仪仗在远方凝成了个小点,终至融进远处的天色中。
赵景拭干眼泪,见周遭一片悲戚氛围,便以轻松语气道:“三妹妹的事总算安顿妥帖,接下来可就要忙母后的寿辰了。常言道,‘做九不做十’,今年可是母后五十大寿,合该好好操办才是。”
皇后今日存在感很弱,与她“夫妻一体”的皇帝,此时正搂着宁妃对泣,她倒不至于恼怒宁妃抢了她母仪天下的风头,但女儿的贴心她又如何不懂?赵景这一席话,不动声色地将焦点拉回到她身上。她看着赵景,脸上浮现出欣慰之色,却假意嗔道:“长一岁便老一岁,已是不由人了,你倒又给我添上一岁。”
泰安帝也附和表态:“阿景所言甚是,皇后这个寿辰要好好办。”
皇后噙着合宜得体的笑容,微微俯身谢过,举止从容,风姿端方,仿佛是天生的皇后。
车轮辘辘,使团不疾不徐地行进。冯瑗放心不下赵晨,不时撩开车帷看她,繁复厚重的红色帷幔下,她的侧影似泥塑木雕一般一动未动,嘴角维系着一抹恬淡的微笑。冯瑗愈发心疼。
出城后,吴王策马来到赤色翟车旁,轻声问道:“阿晨,前方有个亭子,可要停下歇息片刻?”赵晨微微点头。
吴王扬声:“章野!”
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拨马过来,正是公主兼使团的侍卫长。接到命令后,他策马到队伍前头,指挥在亭台停下。
那亭台就在官道旁,虽经年风雨,朱漆剥落,倒也古朴清幽。亭者,停也,是与亲友依依惜别之处,不知它见过多少离愁别恨,听过多少或凄凉或勉励的临别之语。
冯瑗接赵晨下车,触手一凉,更是握紧了她的手,扶她去亭内。早有宫女将亭中石几石凳擦拭干净,铺上柔软的桌布坐垫,摆好干果点心和茶水。
赵晨似有些恍惚,坐定才说:“冯姐姐,一会儿你陪着我吧。”
冯瑗点点头,见她华服宝冠颇为沉重,就劝道:“今日仪式已毕,公主不妨换下礼服,翟车虽然华丽,长途毕竟不如安车舒适,一会儿还是改乘安车吧。”
赵晨勉强笑笑,“你不知道这凤冠有多重,压得我脖子都僵了。”
宫女们绕着亭子围起布障,露儿为赵晨除去沉重的凤冠,梳起较日常又不失体统的发式,又换下金线满绣翟鸟大袖衫,只在绯色襦裙外加了一条葡萄紫披帛,顿时显得轻盈不少。
使团也停下修整,各自补充粮水。
约莫半个时辰后,章野在亭外禀报:“启禀公主,照行程,今日尚有二十里路要走,公主若是歇息妥当,请上车吧。”
赵晨和冯瑗一同登上翟车后面的那辆赤色安车。车厢宽敞,且更为封闭,车帷一垂,外头看不见里头,不用时刻正襟危坐,赵晨一时放松下来。
冯瑗见她眼下似有青色,知道她昨晚定是没有睡好,便让她枕在自己膝上,补补精神。赵晨乖顺地依在她膝上,喃喃道:“冯姐姐,我心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像冬日里乍离开被窝的一瞬间,恍恍惚惚的。两三个时辰前我还与父母在一处,现在却不知身在何处了。”
冯瑗轻抚她的背,柔声道:“我也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惯性,过几日就好了。”
傍晚时分,使团抵达毗邻京城的永宁县,下榻在永宁驿馆。露儿等服侍赵晨沐浴,冯瑗这才回自己房间,却见楼下庭院中差役们还在络绎不绝地搬运箱笼。
冯瑗走下楼去,拦住指挥搬运的差役:“不过是歇息一宿,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何必劳师动众地将这些搬进来呢?不如整车封存,置于后院集中看管,岂不省事些?”
那人谄媚笑道:“这些是我们县令大人孝敬公主殿下的贡品,还请公主过目。”
冯瑗看着堆积如山的礼物,不禁蹙起眉头,她随即去寻礼部官员,询问有无旧例可循。此次礼部随行的官员是掌管仪制的郎中上官齐,他捋了捋自己颔下一撮油亮顺滑的胡须,慢悠悠道:“和亲番邦,是国之重事,不同于寻常远适,本朝虽无先例,但可以依循汉时旧例。昔年细君、解忧公主降乌孙时,使团行经之处,州县需按律供给物资,西域诸国也多有馈赠。”
冯瑗皱眉,“可这些并非必需物资,且永宁近在京畿,是我大煌的州郡,不需要通过献礼来表忠诚吧。”
“这个嘛,也是永宁县的一点心意……”上官齐打着哈哈,借口有事便走了。
“这一日奔波辛劳,冯姑娘何必为此事烦心?”声音温和恬淡,是郑纾。
冯瑗微微欠身,“我只担心此风一开,以后使团所经之处,各州县竞相效仿,甚至攀比成风,徒增百姓负担。”
郑纾点头赞同,“冯姑娘见微知著,郑某佩服。只是身在官场,不能太较真,就算不同流合污,也需和光同尘才好。”
冯瑗微讶,抬眸看他,他轻轻一笑,“怎么,我说得不对?”
“不,只是没想到……”
郑纾依然含笑,却透出几分自嘲之意,“没想到我郑纾自命清高,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冯瑗被猜中,也不辩解。确实,印象中郑纾潇洒不羁,似乎对庸常之辈的眼光毫不在意,竟然会说出“和光同尘”这样的话来。上官齐态度暧昧,想来也是收了永宁县的好处的,礼部是清水衙门,这次出使难得有点油水,为此引经据典寻找旧例就不难理解了。不独他,使团中的其他官员,恐怕也各有所得,回朝后有机会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便是还了人情了。此等潜规则,在官场中习以为常。可这每一件“心意”、每一点好处,都是民脂民膏啊。
冯瑗心底喟叹一声,“郑大人金玉良言,冯瑗记住了。”
回到自己房中,只见案上摆着几只锦盒,打开一看,都是上好的胭脂水粉。永安县令真是个玲珑人,连她也不忘馈赠一二。心底掠过一阵烦躁,可想想赵晨这一日不容易,不好将这种事再去烦扰她,且让她好好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