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冯赟也从徐州任上回到了京城的家中过年,带了几车风土佳物,欢声笑语传遍冯宅。冯瑗风寒未愈,柳氏让她不必出门迎接。不过冯瑗客居于此,又是晚辈,哪有不迎的道理?她拥着暖和的斗篷,跟在一群人中间,将冯赟迎入正堂,始终保持着温和得宜的微笑。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早对家庭生活感到陌生,即使身处热闹之中,也宛如一个抽身事外的旁观者。
直到冯赟递给她一个精致的锦盒,她讶然,打开,是一枚别致的海棠珠花,珠光莹润,宛如海棠含露。冯赟带着点讨好的笑容,道:“这是南边时兴的样式,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冯瑗的心像是被什么触了一下,纵使不再需要他的护佑,他的存在本身,就给了自己“家”和“亲情”的轮廓。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是一点归属。她抬眸,唇边漾开一圈温柔的笑意,“伯父所赠自然是好的。”
冯赟这才真正开怀,心满意足地捋捋胡子。
泓儿很快腻了冯赟带回来的新鲜玩具,嘴巴撅得老高。柳氏慈爱地摸摸他的脸蛋,柔声哄劝:“爹爹给你带了这么多礼物,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泓儿仰着稚气的小脸,很认真地说:“我要爹爹天天在泓儿身边,陪着泓儿一起玩儿。”
众人乐了,笑声里是轻松的暖意。那纯真的期待在冯瑗听来是那样踏实、温暖、可触及,这一刻,她感觉游魂一样飘荡的自己终于着陆了。
晚饭后,冯赟来到冯瑗房中,过问她病情,生活可适意,让她有什么需求跟柳氏提,不要拘束等等。冯瑗道一切都好。
实际上,略显拘束的是冯赟,他对冯瑗始终有点愧怍,又因秦王的关系有点畏惧,他纠结地在房中踱了几步,方才期期艾艾地说:“适才泓儿所提,虽是童言无忌,也是老夫的想法。老夫已老迈,一个人在外地为官,不免天伦失乐,两厢牵挂。这次回京,想着年后运作一下,调回京城做个京官,你意下如何呀?”
冯瑗没想到他这种事会跟自己商议,心念一转,立刻了然,凭借自己在宫里的关系打点起来会容易得多,便应下了这件事。
冯赟一喜,“还有一桩事。因着你的缘故,或有秦王这样的贵胄驾临寒舍,柳氏一个如夫人接待总不体面,老夫想将她扶正。”
冯瑗点点头,“柳氏为人大方,泓儿又是伯父独子,理应如此。”
冯赟心满意足,拊掌叹道:“祖宗庇佑!我冯赟先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侄女,又有了延续香火的嫡子,此生夫复何求啊。”
元日,群臣循例入朝上贺表。宫门口,车马如织,倾盖相交,一片锦绣繁华。早到的并不急于进宫,略等等便有后来者,大家彼此寒暄问候,热情款款。
谢凌甫一露面,便被几位同僚围住寒暄,就连平日素无交集的,也似至交故友一般热络。不知谁低声说了句“秦王来了”,人群暂息,目光齐刷刷如百川归海般向赵昱看去。只见他头束金冠,一身玄毛大氅,英气逼人,风姿凛然。有人窃窃私语:“秦王殿下真是龙章凤姿啊。”赵昱如若未闻,朝在场的官员微微点头致意,与谢凌四目交汇。
二人同行,谢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如今朝廷格局有变,殿下便是不想与太子反目,也势所不能了。与其做棋子,不如做执棋者。殿下放心,朝中自有我去替你收拢结交。”
赵昱心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知道避无可避,但还想再看看,道:“舅舅切勿操之过急。赵昇虽废,父皇并无易储之心。”
谢凌点头,“我省得。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先留意着,有备无患。”
朝会之后,皇帝赐宴群臣。筵席上,许多官员向定襄侯致意示好,而太原王赵昇的岳丈周肃卿身边冷冷清清,甚至像瘟神一般被人避之唯恐不及。风云变幻不及翻脸快,朝堂格局已然转变。赵昱看着席间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转头望向太子,太子依旧含着宽仁的笑容,还向他举了举杯。赵昱回以微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予之,我听母后说,过了年要为你谋个六部的实缺,祝你前程似锦,青云直上。”赵旻对郑纾举杯。
郑纾并不掩饰兴奋,“承君吉言。”一仰头,美酒入喉,白皙的脸上微微泛红,而眸子却如星光般璀璨。在翰林院那个清水衙门消磨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来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过完年转眼就是上元节了。同过年时自上而下的郑重其事不同,上元节带给人们的是自下而上的轻松欢愉。上元夜,家家户户出门看花灯,实在是老老少少喜闻乐见的日子。而今年的花灯不同凡响,乃是在皇后娘娘亲自督办下以贺太平盛世的,吊足了胃口,成为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
午后,冯瑗看书有点困倦,正听到两个小丫头在窗下叽叽喳喳地聊花灯,小婵进来禀报:“姑娘,门房小厮传话说,有人求见姑娘。”
“哦?是谁?”
“他也说不清楚。对方也没有递帖子,也没有让带话进来,只说有事要当面与姑娘说。”
走到角门,看到一张阳光灿烂的脸,不是陈满是谁?
陈满用讨彩似的夸张腔调道:“冯姑娘新年大吉!”然后转低声音,依然笑眯眯的,“殿下让我传个话,约姑娘今晚赏花灯。”
“我久病未愈,恐怕不能赴约。”
陈满狡黠一笑,“我早打探到,姑娘大好了。殿下说了,他酉时末来接姑娘,姑娘不出来,他就一直等着。”
晚饭后冯赟一家三口喜滋滋去看灯了,问冯瑗要不要同去,冯瑗婉拒了。月轮东升,冯瑗坐在窗下,心里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上次话已说开,他何苦再来招惹?小婵边往炭炉里加炭,边咕哝:“姑娘真的不想去看灯吗?这样的花灯,以后或许都看不着了呢。”
冯瑗笑道:“是你想去吧?我左右无事,不用伺候,你带着小丫头们去玩吧,亥正回来就好。”
小婵欢喜道:“谢姑娘!不过,姑娘若是想去便去,不然要后悔的。”
冯瑗心里一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后她在草原上望月时,会后悔吗?
戌时初刻,她踏出冯府,一辆马车已静候在门前。马车旁站着他,长身玉立,玄色毛皮的大氅衬得面如白玉,眼如点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眼底仿佛烟花绽放。
冯瑗落落大方行了礼,“抱歉,来迟了。”
“无妨。”他欣喜地发现,她今日态度全不似那日冷漠,而且似乎着意修饰过,妆容入时,乌云般的鬓边簪着一支珍珠玛瑙步摇,恰到好处地渲染出清贵之气。
马车嘚嘚。下车时冯瑗不由发愣,花市如昼,流光华彩,熙来攘往的人群如潮,笑语喧阗,竟是平生未见的热闹。忽有一只手牵住了她,她转头看赵昱,他笑道:“人太多,小心走散了。”
两人并肩走在花街上,不时闪转挪移避让着路人,赵昱始终稳稳地牵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