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宫门口有个黑点,渐渐近了,才看清是赵昇,正跪在雪地里请罪,身上已落了密密的雪,瑟缩着,惶惶如丧家之犬。赵昱收回视线,下马,径自入宫。
思政斋里,一片春和日暖,泰安帝案前的水仙也开花了,清香淡远。不等赵昱行礼,泰安帝亲切招呼:“老三,用过早膳没有?没有的话陪我用一些。”
赵昱应声拜谢。宫人已将食案呈上,布置妥当。
泰安帝凝神看了赵昱一眼,道:“人好像都瘦了?”
“儿臣惭愧,劳父皇挂怀。”赵昱含着合宜的笑容恭谨作答,顿了顿,试探道,“父皇,儿臣来时见到二哥跪在宫门口。”
泰安帝神色不变,不置可否,指了指案上一副笔架,道:“你看这个笔架,朕才用了三年,就裂开了,正所谓‘朽木不可雕’,再如何雕琢,也是白费气力。若改用良材,必能事半功倍。朕不是没有良材,只是不忍将良材用于这种微末之处罢了。”
赵昱自能听出言外之意,泰安帝以朽木比赵昇,那自己是可堪大用的良材吗?父皇既以木起兴,自己便以木作答,朗声道:“古之贤君有言,‘用人如器。长者以为栋梁,短者以为拱角,无曲值长短,各种所施。’父皇明察秋毫,量材而用,是为当世明君,社稷之福。”
好话谁都爱听,越是惜语如金的人说出来的好话越好听。泰安帝脸上浮起了笑意,话题却陡然一转,“有个叫冯什么的,是晨儿她们的教习,你可知道么?”
突然提到阿瑗,赵昱隐隐生出失控的感觉,倒比先前的机锋奏对更紧张起来,“有过数面之缘。父皇为何问起她?”
“你对她怎么看?”
赵昱斟酌着字句,“儿臣以为,冯大家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个不一般的女子。”
“这么说,她还能入你的眼。朕见过一面,不卑不亢,行止得宜,进退有据,姿容亦是绝品,你也老大不小了,朕将她指给你做王妃如何?”泰安帝说得慢条斯理,赵昱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下来,暗暗舒了口气,不觉掌心已全是汗。
泰安帝继续道:“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了你了。皇后也不是没替你张罗过,你都是兴致淡淡,朕想啊,这满京的贵女也未必配得上你。你母妃不在,你就跟朕说说心里话。”
泰安帝和蔼的话语让赵昱有些动容,况且他本就决意要将冯瑗接出宫去,如今有赐婚更加名正言顺,他甚至忍不住想象他们婚后的生活。但他浸淫宫廷政治多年,迅速揣摩上意是一种本能。赵昇算废了,需要有新的势力来制衡郑氏,而他身后已有谢王两大世族,足以与郑氏分庭抗礼。若是再给他婚配一个大族,势力就太过膨胀了,冯瑗刚刚好,书香门第,又没什么权势。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欣然接受,表明自己没有夺嫡的野心。可是,他不能确定她的心意;可若是他回绝了这门婚事,难保父皇不会用阿瑗来笼络他人,抑或纳入后宫,那自己岂不要抱憾终身!
他从不曾如此患得患失,脑海中千八百个年头闪过,终究决定实话实说:“父皇明鉴。冯大家确是个宜室宜家的女子,只是恐怕‘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儿臣曾在母后宫里亲耳听到,她要效法冯嫽夫人故事,随晨儿和亲去。儿臣不忍破坏她的志向。”
泰安帝一听都乐了,“你这傻孩子!平日里做事多机灵,怎么在感情上这么犯傻?做晨儿身边的女官,哪比得上做秦王妃?她定是不知道你的心意。事不宜迟,现在就把她叫来,一问便知。”
赵昱心底也生出希望来,期盼着听到她真真切切的回答,这份期待让等待变得格外漫长。
过了好一会儿,内侍才回来,却并不见那企望的身影,内侍禀报道:“皇后娘娘说,冯大家落水后染了风寒,拖了几日又添了时疫,如今年下时节,怕传染他人,已经出宫回家去疗养了。”
“时疫?!”赵昱嚯地起身,脸色大变,昨夜听到的消息说她还是好好的。
泰安帝觑了他一眼,那担忧焦急全不似伪装,心里对这桩婚事十拿九稳,当即拍拍他的手背,宽慰道:“你一会儿带御医过去看看。”
雪小了,北风还是呼呼,赵昇整个身子几乎埋在雪里。
赵昱匆匆出宫,经过他身边时,停下道:“父皇让你回去。”赵昇一动未动。
赵昱想了想,蹲下身,“你知道为什么你屡次派人刺杀我,我都没有声张吗?”
赵昇那结了冰霜的脸微微动了一下。
赵昱一字一句道:“因为,没有你,就得是我来制衡太子。我宁愿那个人是你。你放心,父皇只是降了你的封号,你依然可以舒舒服服地做郡王。但,如果你敢动冯瑗,我定会叫你余生每一天都后悔。”说完,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