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子回来啦,殿下吩咐,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韩溯思绪有些纷乱,想着耽搁了几日的工作,不如边做边整理整理思绪。刚到庑房,周管事就来了。
赵昱正在西苑垂钓。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几点野鸭凫水,荡出一圈圈波纹,忽而一头扎下,再由数丈远处探出,许是已有猎物入喉,得意地四处张望。赵昱蓑衣箬笠,孤身坐于岸边,纹丝不动。韩溯放轻脚步,在一丈之外站定,屏息凝神,生怕惊了鱼。
赵昱回头瞥见他,语气如故人一般自然,“会钓鱼吗?”
韩溯正为何清的事微微出神,立刻带出淡淡微笑,“小可不曾钓过。”
赵昱将鱼竿架在岸边的山石上,摘下蓑衣箬笠,湖边水汽氤氲,虽有蓑衣遮蔽,衣袍上还是沾染了点微凉,他不以为意地一展袍角,行动潇洒。走进不远处的凉亭,立刻有侍女端上冒着热气的鎏金盘侍奉净手,另有侍女布好茶水点心,又悄然退下了。
赵昱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道:“阿瑗,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韩溯纠结了下,还是将账册的事和盘托出,包括在架阁库查到的内容。
茶盏叩在桌上,发出清越的声响,赵昱淡淡地说:“阿瑗,你并非沽名钓誉之徒,为何要趟这趟浑水?”
韩溯垂目肃立,脊背挺直,“小可并非嫉恶如仇,亦无侠肝义胆,只是心中尚存一丝不忍,愿尽绵薄之力以求一个真相。”
赵昱冷笑一声,“书生意气!你可知道,这件事背后必不简单?”
“小可愚见,若是采荇所言属实,那彼时在豫州刺史任上的郑荃郑大人必然难辞其咎。郑氏在宫中有皇后,朝中有宰相,地方有州官刺史,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此才使得郑家势力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拱卫太子之位固若金汤。若果真查出郑荃有什么问题,郑氏的势力和声名就会受损,太子的处境也会受影响。而殿下出手重查此案,大概也会受到太子的猜忌。殿下与太子有了嫌隙,太子就更加势弱。此消彼长,反对太子的势力便能坐收渔利。”
赵昱没想到他竟能想到这么深,如果说童谣还只是寓意不明的暗示,此计可谓是离间他与太子的阳谋,到底是谁?目标是自己还是太子?不由暗暗握住了拳头,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你既已看到这些,为何还来求我?可是蓄意挑拨本王与太子的关系?”
韩溯心里一咯噔,想起镜清先生曾告诫弟子切不可陷入皇权之争,知道自己犯了忌讳,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深吸一口气,迎上赵昱的目光,“小可知道殿下与太子亲厚,但小可相信,殿下不会因私废公。五年前,殿下也在豫州,受灾百姓的惨状、河上飘满的尸体、焚尸场经月不灭的大火,殿下当不曾忘记,请殿下为豫州枉死的百姓们讨一个公道!”他的脸因激动微微涨红,呼吸也有点不稳,眸中水光清透,直可以看到他心头的赤诚去。
“公道”二字震得赵昱襟怀激荡,他看向水面,目光却似乎穿过五年的时光看向汹涌的黄河水。
“泰安十四年七月,豫州河道主官何清被处斩,监斩官正是我。”
不理会韩溯的惊诧,他继续道,“黄河决堤,祸及千里,百姓伤亡损失不可胜计。豫州段的堤坝出了问题,何清自然成了众矢之的,朝中弹劾他的折子像雪片似的。为了尽快安抚民心,未经三司详查,朝廷就定了他死罪。我到豫州的第一件要务便是处决他,用他的头颅以祭苍天,以谢天下。那天,豫州所有能动的百姓都去观刑了,喊杀声震天。你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吗?他仰天悲呼,‘何清啊何清,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啊!’七月酷暑,天日昭昭,我想过他或许有冤屈,可是情势所迫,稍有差池便有动摇国本之虞,我没法保下他。”
韩溯从没听过这些,他当时还在昏迷中,醒后又在安置营忙碌且又忧虑于自己的前途,没怎么关注外边的事。五年前,赵昱临危受命到了豫州,抗洪,救灾,安民,成为灾民们的主心骨,可略作推算,他那时尚未及冠,想必是很艰难的。
韩溯一时五味杂陈,心里酝酿着合适的话语,脱口却是:“殿下也觉得何清是冤枉的?”犀利得简直不像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
“冤不冤枉,我也很好奇,有些事,不能永远不明不白下去。”赵昱收归视线,恢复了惯常的矜贵沉稳之气,让人觉得安心。他沉吟道,“不过,兹事体大,若是泄露了风声必然朝野震动。不能动用官府明面上的力量,只能暗中查访。”
看到韩溯喜出望外的样子,他继续说:“韦东山一介小吏,同文馆架阁库不会有他的档案,当年豫州河道的档案库也遭到水淹,大量资料或是被毁或是佚散。唯今之计,只有派人去豫州暗中查访韦东山的账册。”
韩溯连连点头,秦王到底面冷心热,竟然真就同意做这桩无论成败都落不到好的事情,只是这件事里掺了算计,恐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由面呈忧色。
赵昱看他眉头拧紧,故意取笑道:“怎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殿下既知有人欲借机发挥,可有防范之策?”
赵昱走出凉亭,回到湖边,拾起架在山石上的钓杆,轻轻一扬,钓钩上的饵已不见,大概是鱼咬了钩又自行脱钩离去了。
“有时候,鱼知道是饵,还是会咬钩,许是贪婪,许是侥幸,许是有必须咬的理由。他们算计得很准,知道我明知是陷阱也会钻进去。坦白说,我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也没有后手。”
他的笑容坦荡而坚定,叫人甘愿舍命相随。韩溯定下心来,虽千万人,吾往矣,何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