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溯出了秦王府,往家走去,却见巷口停着一辆马车,车上青帷掀开,探出一点美人面,娇声唤了声:“韩公子——”
“瑶姿姑娘?”
正在错愕间,郑纾下了马车,拉住韩溯道:“韩兄,前次遭遇甚是惭愧,今日特地来赔罪,还请韩兄赏光小酌。”
似是刻意规避了江仙阁,郑纾将韩溯带到了一处清雅的酒楼。郑纾首先自罚一杯,解释道:“韩兄上次见到的是我大堂兄,他自小入宫陪侍太子,少在家中管教,太子又为人宽仁,才纵得这般德行不修,行事荒唐。”
韩溯心想,郑绪那般骄纵跋扈,敢跟秦王掰手腕,岂止是“德行不修,行事荒唐”?郑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真就不管,自以为权势熏天,用不着约束子弟了?想到何清的案子与郑家有关,便有意多作了解,便问道:“听闻郑相颇为严厉,难道也不约束令兄吗?”
“二叔嘛,”郑纾的表情有些古怪,“朝中公务繁忙,又掌管全族事务,就算想管怕也是力有不逮吧。我那三叔,本身上梁不正,又怎么管得好子侄?所谓名门大族,其实内里乌七八糟,没人敢说而已。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乐得清闲自在。来,喝酒。”
二人举杯,瑶姿陪了一杯。
郑纾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韩兄近日有红袖添香,想必读书上更有进益吧。”
韩溯乍听有点糊涂,转而便明白他说的是采荇,在采荇一事上韩溯对郑纾不无疑虑,真有那么巧的事么?如果不是郑纾推波助澜,他根本不会认识采荇。可若采荇是郑纾的人,那眼前这言笑晏晏的翩翩佳公子面具下又是怎样可怕的真面目呢?韩溯面上笑意不改,“采荇做事勤快,家慈甚是喜欢。至于红袖添香,那是没有的。”
郑纾笑言他不解风情,瑶姿横波宛转,嗔道:“韩公子霁月清风,才不似寻常须眉浊物。”
郑纾大笑道:“瑶姿你真是有了新欢忘了故人,我是浊物,那郑绪岂不比黄河里的泥浆还浊?”
韩溯的眼睛眯了一下,他飞快地扫了一下眼前二人的神情,一个笑容朗澈,一个低眉掩袖,自然而然,是自己太敏感么?他不太信巧合之事,若是接二连三的巧合,只怕“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局势复杂,敌暗我明,他只能以最坏的一面去忖度,若是日后证明错怪了,他不惧负荆请罪。
此番思忖只在瞬息之间。“说到黄河,小可近日拟了‘治水十策’,甚是粗浅草率,郑兄见闻广博,能否指点一二?”说着,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叠工整的宣纸。这本是为应对陆少游可能的过问而准备的,韩溯素知假戏必须真做,没想到此处能派上用场。
郑纾略微错愕地接过纸来展开,一笔钟繇小楷工工整整,观其内容条分理析,言之有物,不觉露出激赏之色。瑶姿也好奇地探身,她是个懂规矩的剔透人,一双妙目只在上头稍作停留,即娇声赞道:“韩公子好俊的字!”
郑纾一目十行看完那文章,激动地说:“字好,策文更好,此文一出,韩兄必然名动京城!”
韩溯羞赧地接过那几张纸,重新叠好收回袖中,“谬赞了,不过是拾前人牙慧,近日小可在同文馆里查阅了历代治水得失相关的资料,大有裨益,然而河防险要,总要到现场勘察过水文方可因地制宜,纸上谈兵恐将误人误国。”
“韩兄行事审慎又心怀苍生,可敬可佩,当浮一大白。”郑纾敬了一杯,略作沉吟道,“韩兄可知五年前的黄河水患?当时我恰好去豫州探望我三叔,倒是有一些见闻,韩兄文中提及的鱼鳞塘、减水坝,豫州河防都有,可见水官不是庸碌之辈,可惜是个贪污巨蠹,已被正法了。若是他还在,想必能为这篇策文提出些不错的建言。”
韩溯今日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起何清,一个架阁库里难寻的名字,千里之外的六品官员,死了五年的罪人,似乎于深不见底的水面下隐隐绰绰浮现一鳞半爪,却让韩溯疑窦更深,他试探道:“五年前,小可游历京都,正遇上黄河决堤,在安置营里耽搁数旬,人人都说是豫州的水官中饱私囊贪墨了河防工程款,才导致堤坝决口,倒不知他是个能吏,能当得起郑兄此等评价,必是惊才绝艳,当真可惜了。”
郑纾难得地收敛了笑意,寞然叹道:“那件事太大了……说起来,第一个弹劾他的人就是我三叔。”韩溯吃了一惊,郑纾笑意复萌,执起酒壶道:“难怪我与韩兄一见如故,我们五年前就当认识了。”
又饮了数杯,再应酬也是无趣,也怕酒醉误事,韩溯故作拿不稳酒杯的样子,泼出许多酒来。
瑶姿见状忙扶住他,对郑纾说:“韩公子怕是醉了,不如送他回去吧。”
韩溯摆摆手,“二位自去。我有些醉,坐马车怕是会晕吐,且在此处散散,歇会儿就回去。”说着就俯身往坐席上倒去。
郑纾见他如此不顾形象,想是真醉了,便托了小二照看着,自己送瑶姿先回。
韩溯听房门阖上,才翻过身来仰卧着,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今日看似闲谈,可他句句都往五年前豫州水患上面引,是在试探自己以及秦王的态度吗?他若有心,必会知道自己进同文馆架阁库的事,自己便以一篇《治水策》表明进架阁库只是为了写策文,对五年前的案子并无兴趣,他竟盛赞何清的工程能力,甚至露骨地暗示郑荃与此案的关系,分明是引诱自己查下去。可是他这样做又是为什么呢?郑荃是他三叔啊。
韩溯没几个朋友,以为郑纾会是一个,可发现越来越看不透他。想到楚王府上一见如故,韩溯自嘲一笑,自己性子孤僻,从不曾与任何人一见如故,分明是郑纾洞悉人心,仿佛丈量了他的心智尺寸,才能一言一行都熨帖合意。只要郑纾愿意,怕是能让任何人对他产生相见恨晚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