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专司河工水利,”他盯着那空杯,表情不复从前的温和,而是仿佛在盯着某个看不见的仇雠一样恨恨道:“彼时我手中握着一份详实的查勘文书,那场水患天灾固重,但人祸尤烈!堤坝年久失修形同虚设,河工银两层层盘剥,十不足三到了工料上,而那些地方官员又只知粉饰太平邀功请赏,何曾真正巡防过险工弱段?那溃决之处薄如纸糊,如何经得起滔天洪水!”
积压了一年的愤懑与屈辱如同开闸的洪水,在这中秋月夜对着一个萍水相逢却莫名能让他放下心防的女子汹涌地倾泻而出。
“我上了折子,”于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将那些蠹虫一一揭露!我请朝廷严查贪墨,重筑堤防,拨款赈济,安置流民!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却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自嘲,“我以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乃臣子本分,纵使触怒权贵亦当死得其所。”
他不再看李素,而是将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那眼神空洞而苍凉,“可折子递上去却石沉大海,反倒几日后,一道旨意就下来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程锦明晃着脑袋学着那不成调的语气:“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程锦明,妄议国政,沽名钓誉,着即革职,外放庆阳县令,限三日内离京赴任。”
他缓缓抬起眼再次看向李素,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看透世情的苍茫与一丝孤绝的坚持:“李姑娘,你看,这便是直言进谏的下场。”
小院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桂树叶子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隐约约、模糊不清的市井喧嚣,那轮圆月依旧高悬,清辉朗朗,却再也照不进方才那片刻的宁馨,桌上那盘切开的枣泥月饼,深红的馅料在月光下如同凝固的血块。
李素的目光落在程锦明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又移向桌角那盘几乎未动、早已凉透的素鸭——那是她特意留出来的一份念想。
“程大人……”李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和打破了这沉重的静默,她没有说那些空洞的安慰话语,只是拿起温在热水里的酒壶,稳稳地为他重新斟满那杯空了的酒盅,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映着月光,也映着他眼中尚未平息的波澜。
“所以大人来了此地?”她问道,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寻常的事实。
程锦明看着杯中再次盈满的酒,那温热的液体似乎也暖了他冰冷的指尖,他端起酒杯,这次没有立刻饮下,只是握在掌心汲取着那点暖意,程锦明点了点头道:“是,倒也……清净,”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那大人日后有何打算?”李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温和的探询。
“打算?”程锦明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却骤然锐利起来,方才的颓唐与苍凉瞬间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执着取代,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砸在这小小的院落里:
“水患,当然是水患。”
他眼中跳跃着光,:“岭南水道盘根错节,水害频繁非止一朝一夕,根源在无序,在失治,在于只知堵,不知疏,更在于……”他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恨,“那些盘踞河道上下,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
话音落下,小院里一片寂静,只有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那满树桂花被夜风吹落的簌簌轻响,月光清冷地照着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执着火焰的眼睛。
李素静静地坐在桌边,手中还握着那只温酒的小壶,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月光下这个茕茕孑立、却仿佛顶天立地的身影,他口中的滔天洪水、蔽江浮尸,他眼中的愤恨与孤绝,还有此刻这焚心蚀骨般的誓言……像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她心中那座名为“狗剩”的孤岛。
那岛上的思念与哀伤依旧沉甸甸地存在着,但此刻,似乎被这更宏大的苦难与更坚韧的抗争,映照出了不同的轮廓。
桂影婆娑,清辉满院,那甜香与酒气交织着弥漫在两人之间,沉默而厚重,一种无需言语的懂得,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在这月圆人难圆的中秋夜悄然滋生,比这满院的桂香更加清晰,更加深入肺腑,夜风吹过,卷起几片金黄的桂花,打着旋儿,轻轻落在石台的素鸭上,落在李素的肩头,也落在程锦明微凉的衣襟上。
月轮悄然西移,清辉越发澄澈如水,将小院里的桌椅、桂树的枝桠都投射出清晰的、拉长的影子。桌上的杯盘早已冷透,唯有那壶桂花酿,在温水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暖意,喧嚣散尽,更深露重,桂香似乎也沉静下来,带着凉夜的清冽。
程锦明眼中的灼灼火焰,在那一番剖白心迹后,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他的脸上带着宣泄后的淡淡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松弛,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名为“客气”的薄纱已在方才的惊涛骇浪中被彻底撕碎,此刻的静默不再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无需赘言的安然。
“夜深了,大人路上小心,”李素轻声开口打破了这舒适的寂静,她起身从屋内取出一盏小巧的羊角风灯,细心地用火石点燃,暖黄的光晕立刻驱散了脚下方寸之地的黑暗,也柔和了她沉静的面容。
“多谢李姑娘,”程锦明也站起身接过那盏带着她指尖余温的风灯,灯光映亮了他清俊的侧脸,也照亮了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血丝,“今夜叨扰了,”他微微欠身,语气诚挚。
“大人言重,”李素将他送至新铺子虚掩的后门处,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银线,“大人心怀黎庶,志在治水,是这庆阳百姓之福,若有我能帮衬之处,大人只管开口,”她的话语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程锦明听闻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风灯的光在他眼中跳跃了一下,他看着李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坚毅的脸庞,唇边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李姑娘……”他顿了顿,千言万语似乎都凝在了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多谢,”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程锦明不再多言,他提着那盏小小的风灯转身迈出了门槛,颀长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被月光浸透的小巷深处。
李素站在门边,她望着那一点昏黄的灯光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摇曳着渐行渐远,最终拐过一个弯角彻底消失不见,只有那清冷的月光依旧无声地洒满空寂的巷子。
她随即轻轻掩上门扉将门闩落下转身回了小院,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满院的清辉亮如白昼,月光如水般流淌在她身前,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
孤单却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