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阳县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西风卷着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呜呜咽咽从街头飘到街尾。
溢香楼那大门如今开合间也带上了几分萧瑟的滞涩声响,昔日车水马龙、迎来送往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满地的狼藉——那是自从散客们转向城东“李娘子素斋”后再也聚拢不回来的人气儿。
朱平旗缩在二楼临窗的雅座里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楼下大堂稀稀拉拉坐着两三桌客人,跑堂的伙计柱子正背对着楼梯口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抹布擦着一张早已光可鉴人的桌子,眼神却黏在窗外街角一个卖糖人的担子上,另一个伙计干脆靠着柱子打起了盹,脑袋一点一点,涎水都快流到衣襟上。
“柱子!”朱平旗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拍窗棂,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死了吗?没看见六号桌要添茶?!”
柱子一个激灵,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忙不迭地慌慌张张提起茶壶小跑过去,然而脚步却拖沓,脸上都没什么惶恐,反倒透着点“又来了”的不耐烦。
朱平旗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搁在以前叔父朱永贵在时这些下贱胚子谁敢如此懈怠?那朱掌柜一个眼神过去腿肚子都得打颤。
可如今……他烦躁地抓了抓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叔父被收监这半年他才知道,撑起这偌大的溢香楼远不止拨拨算盘、记记账那么简单——
后厨的胖厨子愈发不服管束,仗着资历老动不动就甩脸子,食材以次充好是常事,几个有点门路的采买更是明目张胆地吃回扣,报上来的账目连糊弄都懒得糊弄,最要命的是楼里那几个占着份子的老股东,以前被叔父压得服服帖帖,如今三天两头就聚在账房里,唾沫星子喷他一脸。
“平旗啊,不是叔伯们逼你,这流水……啧,连上个月的一半都不到!再这么下去,大家伙儿都得喝西北风!”
“你叔父不在,你就是当家人!得拿出章程来啊,镇不住底下人怎么行?”
“听说东市口那李娘子的素斋铺子,天天人挤破头?她用的什么手段你也学学啊!”
学?朱平旗灌下最后一口辛辣的酒液,喉咙火烧火燎。
他倒是想学!
他试过降价,可降得狠了成本都收不回,也想弄点新鲜菜式,但厨子两手一摊就说没新方子,他一气之下想长点骨气自己下手做吧,可他朱平旗自己连葱蒜都分不清,走投无路了他甚至腆着脸去请过两个唱小曲的姑娘想招揽人气,结果银子花了人来了,听曲的还没几个,反倒惹得几个正经食客嫌吵拂袖而去。
这半年来溢香楼就像一艘失了舵又破了洞的船,在朱平旗手忙脚乱的操持下无可挽回地向下沉沦,账本上那越来越大的窟窿让他寝食难安,叔父没几个月就要出来了,到时看到这副烂摊子……
朱平旗打了个寒噤,不敢想朱永贵那雷霆震怒。
他朱平旗向来是个自己担不了事儿的人,眼下唯一的生路似乎只剩把朱永贵捞出来这一条了,若是能在溢香楼败完了之前把朱永贵捞出来主持大局,没准朱永贵的气还能小点,至少不会把自己这个账房赶出去不是。
那怎样才能把人捞出来呢,程锦明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恐怕是个有背景的,硬来肯定不行,把人惹急了再把自己也送进去就不好了。
朱平旗又围着桌子急得走了好几圈,动作间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他龇牙咧嘴的揉着被撞得生疼的左腿,一盘素三鲜也因为他的撞击顺势掉地上“咔嚓”一声摔得粉碎,“哎哟我的素三鲜!”
朱平旗一边叫着一边向旁边一蹦试图躲过盘子溅出来的油,然而他迈了一半的腿却猛地一顿——
对啊!素!李素啊!
她李素又穷和县令关系又好,给她点钱让她帮忙说说情嘛,虽说他们之前有不愉快,但只要他脸皮厚一些,总归是能攀上交情的。
这么想着,朱平旗也不管衣服不衣服的了,直接数了几张银票就咬牙飞奔向了李娘子素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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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市口,“李娘子素斋”的铺面窗明几净,门楣上方那块由程锦明亲笔题写的“素心天成”匾额端端正正的挂着,成了街知巷闻的招牌,无声地昭示着官家的认可与铺子的底气。
刚过午市铺子里依旧人声鼎沸,几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铺子里弥漫着豆制品的醇香、素油的焦香和各种新鲜时蔬的清甜气息。
李素系着干净的围裙在柜台和灶房间穿梭,她正麻利地给一位老主顾称着刚出锅、油纸包好的素鸭,一边朗声对后厨方向嘱咐:“胖婶,三号桌再加一份醋溜藕排!火候要快!”
“好嘞!”后厨传来爽利的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