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钱时,她眼风不经意地扫过街对面那家专卖文房四宝的“翰墨轩”,不看不要紧,一看李素动作一顿,只见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正立在“翰墨轩”略显冷清的廊檐下,与周遭汹涌的节庆洪流格格不入。
这背影看的越发的眼熟,李素眯着眼睛凑近细看,发现这人不是程锦明嘛——
他今日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直裰,秋风吹得他广袖微鼓,更衬得身形有些萧索,他就这么站在这却并未进店,只是微仰着头将目光落在铺面门楣那块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又似乎只是穿透了那牌匾望向了更渺远虚空的某处。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癯的轮廓和紧抿的薄唇,他手里空空只随意垂在身侧,整个人像一株被遗忘在喧嚣边缘的修竹,沉静,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孤寂。
李素心头微微一动,在这满街奔涌的团圆热望里,他这形单影只的模样无端地戳中了李素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于是几乎是未经深思的,她付了钱就拎起沉甸甸的篮子径直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走到了“翰墨轩”的廊檐下。
“程大人,”她唤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身旁的嘈杂。
程锦明似从某种深远的思绪中被惊醒,微微一怔,随即转过头来,看见是李素,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那惯常的温和便迅速覆盖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怔忡与孤清。
他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个得体的浅笑:“李姑娘,采买节货?”他的目光落在她臂弯里那个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竹篮上。
“是啊,新铺头一回正经过中秋,总得备得齐全些。”李素笑了笑,目光坦然地迎向他,“看大人也在此,可是要添置些笔墨?”
程锦明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瞥了一眼翰墨轩琳琅满目的柜台,随即轻轻摇头,那点浅淡的笑意里染上一丝微不可查的自嘲:“不过随意走走,看看罢了,佳节当前满目琳琅,倒显得我这闲人无所事事了。”
“大人说哪里话。”李素顿了顿,山风吹过耳边,带来一丝凉意,也似乎吹散了心头那点犹豫,她看着眼前这张清俊却难掩落寞的脸,那句在喉咙口盘旋的话终于清晰地吐了出来:“程大人……若不嫌弃,今日中秋不如晚间到小店来一起用个便饭?新铺简陋,但总归热闹些,”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邀请会如此顺畅地脱口而出。
程锦明显然也愣住了,他望着李素,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以及她脸上那份纯粹的不掺假的邀请。一丝真实的、带着温度的情绪极快地掠过他眼底,将那层温和却疏离的薄冰悄然融化了一角,他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静默里,只有街市的喧闹在两人之间流淌。
最终,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不再是那种客套的浅笑,而是一种带着点释然和暖意的回应。
“李掌柜盛情,”他微微欠身,声音沉静而温和,“锦明却之不恭了。”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瑰丽的霞光沉入西边的屋脊,将天空让给了澄澈的靛蓝,一轮饱满丰盈的银盘便在这深邃的蓝丝绒上冉冉升起,清辉瞬间洒满了新铺子的小院。院中那株老桂树正开得繁盛,细碎的金黄花朵密密匝匝缀满枝头,浓郁的甜香乘着微凉的晚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弥漫在空气里,几乎成了触手可及的实体。
李素在院中支起了一张小方桌,桌上几碟家常小菜冒着袅袅的热气:清蒸的鲈鱼淋着葱油,翠绿的小炒时蔬油亮生鲜,切成薄片的酱肉码得整整齐齐,红润诱人,最显眼的是那盘切开的苏式月饼,酥皮层层分明,露出里面深红油亮的枣泥馅,两只白瓷酒盅,一壶温在热水里的桂花酿,散发出混合着米香与花香的醉人气息,清冷的月光洒在杯盘碗碟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程锦明则是借口赴约换了一身略新些的靛蓝长衫,衬得人愈发挺拔清朗,当他踏入这方被月光与桂香浸透的小天地,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程锦明对着忙碌的李素温声道:“李姑娘好雅致,这花香月影的便是最好的佐餐之物了。”
“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借了老天爷的光,”李素笑着引他入座,替他斟满一杯桂花酿,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映着天上地下的两轮明月,碎光粼粼。
起初席间多是些寻常寒暄,程锦明赞了几句新铺的敞亮与地段,李素则客气地感谢他当初相赠的文竹,话题绕着城里的风物、节令的吃食打转,气氛温和而稍显拘谨,一顿饭吃的点到即止,直到最后程锦明又倒了杯温热的桂花酿下肚,那馥郁的甜香似乎才融化了初时的几分客气,他清俊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眼神也较平日更为清亮柔和。
“李姑娘这铺子算是立住了脚跟了,”程锦明端起酒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目光望向院中那轮皓月,语气里带着真切的赞许,“在这地界一个女子独自操持,能有今日气象实在不易。”
“大人过誉了,”李素也抿了一口酒,微甜带涩的液体滑入喉间,暖意散开,“不过是讨个生活,糊口罢了,比起大人……”她话锋微顿,似在斟酌措辞,“大人见识广博,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
这试探轻巧而自然,程锦明闻言,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李素,月光下,她的面容沉静,眼神里并无探究,只有一种平和的等待,他沉默了片刻,唇边那点惯常的笑意淡了下去,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沉潜已久的东西,被这月色、这桂香、这恰到好处的暖酒,轻轻撬动了一丝缝隙。
“大世面么……”他低低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他抬手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那动作里带着点决然,放下酒杯时,指尖在冰凉的桌面轻轻敲了一下,发出极轻的笃声。
“李姑娘心思剔透,”他忽然开口,目光不再看月,而是直直地投向李素,那眼神里褪去了平日的温润,显出几分锐利和坦荡,“想必也猜过一二,我……并非此间常客。”
李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她拿起酒壶默默地为他重新斟满。
夜风拂过,桂花簌簌落下几朵,落在桌上,落在衣襟上,甜香更浓。程锦明满脸醉意地看着杯中再次盈满的琥珀色酒液,仿佛那里面映照的不是月影,而是去岁那场倾覆天地的暴雨洪涛。
“去岁仲夏,岭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深埋后重新翻搅出来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泥淖里艰难拔出,“暴雨连月,江河倒灌,千里膏腴一夜成泽国,浮尸蔽江而下,”他闭了闭眼,似乎要驱散眼前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再睁开时,眼底却已是一片沉痛的赤红,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酒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李素看着他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那“浮尸蔽江”四个字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绝望,沉沉地压在了这月下的小院里,连桂香都染上了几分悲凉。
“灾报入京,满朝皆惊,”程锦明接着道,声音里透出寒意,“然而惊过之后呢?户部哭穷,说库银空虚,工部推诿,说天灾人力难挽,更有甚者,”他冷笑一声,“私底下窃喜道此乃天赐良机,正可趁势清理那些‘无谓的冗员’,视万千黎庶性命如草芥!”
他猛地仰头,又将杯中酒狠狠灌下,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像点燃了一把火,他重重地将空杯顿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