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时新铺子才终于落定,悬在“李娘子素斋”门楣上的簇新匾额迎着尚带暑气的秋风被晒得微微发烫,“素心天成”的匾额被挂在正堂,房檐下悬起两盏带穗的大红灯笼,风一过穗子便活泼泼地晃荡,是新生的气象。
李素站在门前石阶上望着这方倾注了她全部心血与积蓄的崭新天地,心头那根绷了许久的弦才稍稍松弛下来,然而这份松弛并未持续太久,一丝沉甸甸的东西又悄然压了上来——
中秋快到了。
佳节愈近那股压在心底的沉滞感便愈发清晰,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布捂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带着采买的兴奋,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桂花香、新出炉的月饼香,还有小贩吆喝声、孩童追逐嬉闹声织成的喧闹。
然而这些声音热热闹闹地涌过来,却在触及李素耳膜时奇异地消减了温度,只留下一种隔膜的喧嚣,她穿过这鼎沸的人间烟火,脚步犹疑地拐向了城西那条通往城外山岗的小径。
山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李素的裙角,风里裹挟着远处市集的嘈杂余韵,更衬得这条通向山岗的小路格外清冷寂静。
李素臂弯里挎着竹篮,沉甸甸的,里面赫然是几样备好的祭品:一碟油亮喷香的素鸭,一包切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酱肉,几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坛清冽的米酒,篮子边缘探出几支刚在路边折下的野菊花,小小的黄色花瓣在风中瑟瑟地抖着,沾着细微的尘土。
她一步步走着,脚下的碎石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轻响,越往上走那市声便越模糊,最终被山林的风声和偶尔几声不知名鸟雀的啁啾取代,阳光透过疏朗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这熟悉的路径,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过去。
终于,她停在了一处小小的土包前。
坟茔低矮,充当墓碑的石头上只有个刻痕轻浅的名字:狗剩。
旁边几蓬深绿的野草和几丛不知名的荆棘顽强地生长着,显出几分荒凉与倔强的生机。
李素放下篮子,却没有立刻去清理那些杂草荆棘,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简陋的石碑上,山风拂过她的鬓发带来一阵凉意。
而后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石碑顶端堆积的落叶和浮尘,当她指尖触到那粗糙冰凉的石头表面,一种晦涩的钝痛便沿着指尖蔓延开来,丝丝缕缕缠绕住心口。
“狗剩……”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出口便被山风吹散,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从竹篮里将祭品一样样取出,摆在坟前那块还算平整的青石板上,油亮的素鸭,酱色的肉块,雪白的馒头依次排开,最后,她拔开酒坛的软木塞将那清冽的米酒缓缓倾注在坟前的土地上,酒液迅速渗入干燥的泥土,只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散发出一股清冽微辛的气息很快又被山风吹淡。
“新铺子开起来了,”她对着石碑,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比原来那个宽敞,也亮堂。”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粗布的纹理摩擦着指腹,一阵更强劲的山风掠过,吹得坟头的野草和荆棘簌簌作响,也卷起了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飞远了。
“上回没来瞧你,”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艰涩,“那时实在抽不开身,铺子盘账、搬家、寻新地方……乱糟糟一团麻,但我心里是惦记着的。”
山风呜呜地吹过林梢,像是某种呜咽的回应,她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石碑上那模糊的名字,看着那几支在风中颤抖的野菊,看着祭品上方盘旋不去、最终落在素鸭上的几只小飞虫,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在她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时间在山风的低吟和草木的轻响中缓缓流淌,一种深沉的、无言的哀思弥漫在小小的坟茔四周,沉重得如同这秋日的山岗本身。
良久,她抬起手用袖子用力地按了按眼角,再开口时声音已尽力恢复了平静,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了,我得走了,铺子里还有一堆事儿,你好好的……”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坟茔,目光掠过石碑、祭品、荒草,仿佛要将这一切刻进心底,然后她慢慢转过身挎起那只已经空了的竹篮,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山风吹起她素色的衣袂,背影在秋日疏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坚韧。
身后的山岗,野菊在风中轻轻摇曳,素鸭上的油光在阳光下寂寞地闪动。
中秋的脚步踩着市集的喧嚣一日紧似一日地逼近,天刚蒙蒙亮城里那条最宽敞的主街便已人声鼎沸,成了沸腾的旋涡中心。
李素穿行在这片鼎沸的人间烟火里,篮子在臂弯里渐渐沉重起来,新铺开张,头一个像样的节令她可万万不敢怠慢,细白瓷盘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苏式月饼,油润的酥皮层层叠叠,透出里面深色的枣泥或豆沙馅料,香甜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钻,旁边摊子上,油亮饱满的板栗在铁锅里哗啦啦翻动,裹着黑亮的砂砾,焦糖的甜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小贩们中气十足的吆喝此起彼伏,穿透嘈杂的人声:
“新到的太湖菱角,水灵脆甜——”
“走一走看一看,上好的火腿,中秋添道硬菜嘞!”
“桂花酒,甜香的桂花酒,吴刚捧出桂花酒喽——”
李素在一家老字号的酱菜铺子前停下,细细挑了几样爽口的酱瓜、脆生生的乳黄瓜,想了想又舍钱割了条上好的五花肉,用油纸包了沉甸甸地压在篮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