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在原地,只觉得那只珐琅手炉在袖中,竟比炭火还要烫手几分。
风过梅林呜咽时如泣如诉,卷起几瓣残雪,冰凉刺骨,碎玉似的。四下宫人得令已然散去,方才还灯火点点的园子一瞬间便又沉入无边的暗里,只余下远处几盏孤零零的宫灯,在风里摇摇欲坠,投下幢幢鬼影。
静,死一般的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头擂鼓似的响动。
扶摇宫墙根底下能有什么“旧物”?是当年他掏鸟窝时落下的弹弓,还是捉蛐蛐儿时丢的草编笼子?
不,不对,他分明意有所指。
那双桃花眼醉则醉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清明。像是深潭底下藏着的石头,水面再浑,它也兀自立在那里。
她分明看见狐狸尾巴扫过的痕迹,却辨不清那畜生究竟藏在哪个树洞。
思及此更头疼得紧了,暗箭明枪都朝着她来,还有个萧承懿悬在头顶。崔明禾长长呼出一口白气,在寒夜里凝成一团稍纵即逝的雾。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这光景,想得再多也是枉然。倒不如走一步看一步,随遇而安了。
她将那手炉往袖子里又掖了半分,转身往太极殿的方向去。才行了几步,却又顿住。
扶摇宫,去,还是不去?心下两个念头争执不休。一个道去不得,那是龙潭虎穴,是旁人布下的局,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另一个却道非去不可,富贵险中求,谢珩既留下这话必有他的道理。若真能寻着什么转圜的余地也未可知。
正自踌躇着,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是王喜。
那老货提着一盏八角宫灯,颤巍巍走过来,脸上堆着笑:“我的好姑娘,可叫奴才好找。这园子里风大,仔细冻着了。陛下正惦记着您呢,叫奴才来请您回去。”
惦记?这老货倒会说话。怕不是惦记她冻死在这梅林里,好省了他一番手脚。
王喜见她不语,只当她是冻着了,忙又上前一步,脸上褶子拢得更高,手中灯笼的微光将她苍白的脸照得愈发楚楚。
“姑娘,咱们回罢。这天寒地冻的,若真染了风寒,陛下又该心疼了。”
又是陛下长、陛下短的。崔明禾心下厌烦,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地“嗯”一声,由着老太监在前头引路。
回至宣和殿时,那宴已是强弩之末,诸人脸上皆带了几分倦色。萧承懿正歪在御座上,支颐听底下人回话,见她进来,只抬了抬眼帘,未曾言语。
崔明禾自寻了角落坐下,只作锯嘴的葫芦一言不发。心里头却将方才谢珩与郑令仪的话翻来覆去地咂摸。这宫里头的人个个都戴着假面,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一时倒也难辨。
少时,宴席终是散了。
萧承懿留了几位心腹阁臣在偏殿议事,崔明禾自然也得跟着伺候。名曰伺候,实则不过是寻个由头将她拘在眼皮子底下。
她只管低头磨墨,将那几人的言语作耳旁风。只隐约听见什么“清查田亩”、“盐铁官营”之类的话,心知这厮大概是故意说与她听,既是敲打,也是试探。
她偏不如他的意,只一心一意磨那方砚台,仿佛那墨条里头能开出花来。
待几位老臣告退,已是子夜时分。
殿内一时只剩下他们二人,烛火摇曳,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萧承懿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折子,手却有意无意地隔着衣袖擦过她的腕。崔明禾一阵心慌,手一抖,墨条险些脱手,咬着牙将它稳住。
“乏了?”他凤眼微抬,瞥了她一眼。
崔明禾没答话。
“朕也乏了。”他揉了揉眉心,语带疲惫,“你也早些歇着去罢。”
这倒是奇了。竟这般轻易便放她走了?崔明禾将信将疑地起身,正欲退下,却又被他叫住。
“明日,你便搬回扶摇宫去罢。”
崔明禾一怔,抬眼看他,却见那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朕瞧着,你也不似那安分的。与其将你拘在太极殿里,倒不如放你回那清净地方去。”
“只是,”
“扶摇宫虽清净,可到底是在这宫墙之内。你若再敢生出什么旁的心思,下一次,朕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崔明禾心头一凛。
他这是将她那点子小动作都瞧在了眼里,却又不点破。放她回去,既是全了他那“宽仁大度”的名声,也是要看看她究竟能翻出什么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