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国学。”孙老爷拍拍女儿的额头,“这是贺先生!”
张锦英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喊道:“贺先生。”
大小姐一个人读书,三个人陪着。
一个老妈妈坐在贺正南和张锦英之间,两个婢女模样的女孩一左一右服侍着。
孙云阳担心年轻男老师引诱女学生,特意趴在窗户根上听,却没听见半句风花雪月。
讲开元盛世,讲安史之乱,讲“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讲“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张锦英默默听着,直到一堂课讲完了,才问了个最直接的问题:“日本人那时候会派遣唐使来,可为什么他们现在反过来可以侵略我们呢?是因为我们的飞机大炮还不够多吗?”
贺正南沉默了一瞬。
——这是甲午海战以来,多少中国人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啊……
张锦英不依不饶:“你是先生,难道还不能回答这个最简单的问题?”
最简单的,也是最难的。
贺正南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比较复杂。或许要从近代化与日本明治维新讲起?涉及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问题,我要回去整理一下,或许,可以写篇文章给你。”
话音刚落,门被人猛得推开了。
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长得和孙锦英五分相似。贺正南猜这应该就是孙云阳了。
孙云阳盯着他,眼神炯炯:“你刚才提到了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概念。”
贺正南心里发毛:“是,怎么了?”
孙云阳笃定道:“你读过马氏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某些贯穿高中课本和大学水课的概念,在这个年代还是个比较敏感甚至危险的话题。贺正南看他的态度,应当是个进步学生,便也不刻意隐瞒:“算不上精通,略读过几本书而已。”
岂料孙云阳兴奋得鼻翼通红,鼻尖都在冒汗,看他的表情大有得遇知己之感:“读过哪些?”
呃……贺正南有点心虚。
实在惭愧,他毕竟只是个看过一些书的理科生,不是正经马院出身,于是便实话实说:“《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读完了,《资本论》读过一半。这方面我涉猎并不多。”
孙云阳还想再问,贺正南抬眼看表:“但我得回去了,我妹妹一个人在医院。等我下次来,详细和你探讨。”
孙云阳揽着他的肩膀,兴奋地说道:“行,说好了,下次一起喝酒!我给你看我收藏的好宝贝!”
贺正南走出很久,才龇牙咧嘴地动了动肩膀。大少爷真够热情,他肩膀快被拍红了。
回医院的路上,卖肉饼的摊子还没有收,头发花白的大爷在寒风中不住地跺脚,贺正南走过去,把剩下的全部包圆了。
一是他自己也嘴馋——清酒饭团和罐头真不是人吃的东西,贺正南被迫跟着鬼子吃了几天,甚至开始怀念食堂菜。
二则是他白天要出去,秋兰换药和吃饭都要麻烦这几个护士,贺正南很感激她们。
贺正南走在路上慢慢啃完了一个肉饼。
面很柔软,肉馅鲜嫩多汁,冬夜里咬上一口,驱散了一身的疲惫和寒气。
贺正南难得感到放松,毕竟,手里有肉饼,兜里有金条,或许是这个时代里最坚实、最难得的安全感。
这年头能进仁爱医院都不是普通人,护士们见多了西装革履的官府要员、珠光宝气的小姐太太,被呼来喝去惯了,这样可以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他和那些富家子弟或是名校学生都不同,富家子弟难掩傲慢,名校学生气质孤高,而他身上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温和气质,让人感觉……人畜无害?
陈采苓看着温声细气地请大家吃馄饨的贺正南,脑中突然闪过这么一个词。
不对不对,还是如沐春风更合适些。
她们吃着肉饼,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秋兰妹子可真是倔,换药这么疼,她愣是一声不吭。”
另一个也跟着说:“没见过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受那么重的伤,这才几天,就摸索着自己穿衣服、吃饭了,她说有手有脚的,怎么好让人照顾。唉,真是……”
贺正南听得心里酸涩。
病房里只有秋兰一个人,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突然惊叫一声坐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伤口,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