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正南快步走过去,秋兰听到脚步声,整个人骤然紧绷,不安地抓着身下的被子,试探地问道:“贺先生?”
“嗯。”贺正南摸着她的头发,“喊我哥吧。”
“俺又梦见,梦见……”她一下子放松下来,哽咽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展露那些经历带给她的痛苦,但这些一定已经折磨她很久了。
贺正南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有千言万语的安慰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旁观者总是理智,可真正身处其中才会明白,有时候劝慰都是一种伤害。
告诉她,都过去了?
那太轻飘飘了,谁能从这样的灭顶之灾中轻易地走出来?
告诉她,你要振作起来?
那太苛严了,就好像这样的脆弱很令人失望一样,而秋兰已经是个非常坚韧的姑娘,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
就是贺正南自己,时至今日也没办法走出来,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还是日本兵杀人时狰狞扭曲的神情。
他又想起那晚,近藤的那句“在下第一次扣动板机时也很痛苦”。
真后悔当时没抽他一巴掌。
侵略者那一瞬间良心纠结的痛苦也许是真实的,可那些被侵略者屠杀的人的呢?
那饱受战火蹂躏的老百姓呢?
他们的痛苦又怎么衡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地里劳作,一年到头吃不到一口肉吃不了二两油,到头来做了刀下亡魂,而扣动板机的人,轻飘飘的一句喟叹,就可以撇得干净吗?
贺正南看得不忍,拿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一时间心如刀割。他只恨自己怎么不学点心理学,也好给她做心理疏导,可他也知道,再好的心理疏导,也不如手刃仇敌的畅快。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他的声音吗?”
秋兰脸色煞白,但还是点点头:“忘不了。”
“好,如果忘不了,那就好好记着。再做噩梦时,你就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杀了他,把他们都赶出中国去。”
秋兰狠狠地点了点头,可脸上却流露出几分脆弱:“哥,俺以后是不是就是个废人了?”
“怎么会!”贺正南从包裹里取出小黄鱼,放到她手上,“等找到虎子,咱们就去陕省。那里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眼,实在不行,我们去苏联,去欧洲,一定能治好的。”
秋兰掂着手上的东西,隐约猜到了是什么,她惊讶地“呀”了一声:“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你是不是把手表卖了?”
贺正南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不到指针走动的咔嗒声了。”秋兰闷闷地,“这是你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了吧?都是因为我……”
贺正南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安慰她:“要打仗了,带着那玩意儿,太扎眼了。”
秋兰愣了愣,想起爹娘总是告诫她,财不外露,又想起那些姐妹的遭遇。
她喃喃道:“翠莲姐的金耳环被硬扯下来,整个耳朵都被拽烂了,芳嫂子手腕上的玉镯子取不下来,他们就拿刀砍断。”
她像是一下子被惊醒,抓住贺正南的衣服,焦急地问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贺正南故作轻松,“不信你打我一拳,我好着呢。”
秋兰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俺爹以前说过,有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被尊敬。”
有文化的人……
那个学生证和希望他进入陆军士官大学读书的家信突然变成带着毒刺的藤蔓,扎得贺正南胸口剧痛。
他梗了梗:“秋兰,其实我是……”
那一瞬间他真的想坦白,可那几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不敢想象,如果秋兰知道于老伯舍命救下的大学生,是个日本人,会怎么样?
他已经经历过生死,自认为不再是清澈愚蠢的学生,可他还没有坚强到,能承受来自同胞的、仇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