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最近一直在考虑公司进一步发展的问题。现在的成功,长期来看是未必有持续性的。中国本土的公司没有同样的能力吗?他们整合供应链的能力显然更强,他们不如维里埃公司的地方,是对欧美的文化把控、对欧美商界的熟悉度、对欧美产品流行等这些方面的认知不到位。同样,欧美的大公司未来也可以有这样的能力,只要他们在中国同样深耕。
这是ICT科技的大时代,现在又是互联网的大时代,中国推出的移动智能手机,恐怕将是一个不次于电脑的新的大市场。维里埃公司在电脑产品上的成功,未来还能在移动智能手机上复制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迫使维里埃不得不去考虑下一步的个人选择,这是会决定个人未来的命运的。
虽然把自己的公司改成了“国际供应链”,但维里埃明白,其实公司做的,也不过是高端一点的贸易,本质上还是贸易公司,多了些技术整合服务而已,这个商业模式的核心竞争能力,仍然是薄弱的,根本没有打入中国的科研体系,这是因为自己外国人的身份,也是因为维里埃公司,只是东港市自由贸易区的外商投资企业,并不是中国本土的企业。
中国的科研产业化,是一个四环的齿轮结构:内、中、外、海外四环:即基础科研、应用技术、产品转化、海外推广。从0到1的基础突破,往往来自中国国家和大学的科学家们,而从1到100的应用技术突破,常常在各企业的实验室中孵化,而从100到中国国内的产品转化,往往由本土企业完成。
海外推广这最外的一环,其实是这个齿轮结构增加的“外挂”而已,重在营销,但隔离了科技的核心层面。就像维里埃公司现在做的,可以很方便地利用中国供应商的产品和技术力,做出适合海外的产品或品牌,但说到与中国的科研体系融为一体,成为产业链上的一环,那就不行了。
外挂随时可以拆卸,靠内的三环,才是核心。维里埃公司的未来,应该是一种“反推”——深度理解海外的市场需求,依靠海外环齿轮的动能,推动中环甚至内环的硬核科研进展,说白了,就是公司代表的“海外”这一环,并不需要一个本土企业的外环,而是直接对接内环和中环。
这无疑需要维里埃公司是中国的“自己人”,简单理解,就是需要两个调整,第一是维里埃本人,需要移民变成中国人;第二是维里埃公司,必须从一个自由贸易港的西方贸易企业,变成一家合法合规的中国本土企业。
对于移民中国,维里埃本人倒是不在乎,中国现在是全球第一强国,如果不是自己的企业已经发展了起来,想移民还未必能行呢。真正让他顾虑的,是公司转变成本土企业,这就意味着,作为中国公民,他未来只能是拿到2%左右的收益,就算有其它奖励,也不会超过公司收益的3%,在无疑是利益上的巨大损失。
作为一个真正的中国通,他很能理解,源自中国社会主义政治思想的这一套体系,也非常明白中国要求的“企业家精神”,可不是“唯金钱动能”的,金钱很重很要,但是如果只注重金钱,就不是中国需要的企业家,那是西方的资本家。
虽然能够理解,到轮到自己的身上,自然是非常肉痛的。理论上,维里埃公司的利润,要发展到目前规模的30倍以上,自己才能拿到与现在等同的利润(收入),这值得吗?
中国人常说的“要钱还是要事业?”的选择,居然让维里埃现在,不得不做出这个痛苦的选择。很多人嘴上不屑于利益,那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利益可言,真有利益要放弃的这样见真章的时刻,选择能够不困难的人其实很少,能够放弃利润的人也很少。
他有一个朋友凯西,他的选择就毫无困难,来到东港市攻读博士后,发明了与硬件加速器有关的技术,直接拿到了中国国家基金的投资,还协助他组织创办了混合制企业,一切都帮他安排好,这样他要是做大了拿到2%的股权,凯西本人也觉得这是很好的结果,他就毫无维里埃这样的“选择困难症”。
维里埃叹了一口气,要是像凯西一样,他就不必现在这样的患得患失了,因为凯西根本没得选择。
其实维里埃的朋友凯西,考虑的可不是什么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凯西是个爱尔兰人。他很清楚维里埃的困惑,不过这是一个没法劝的事情,如果朋友听取了自己的意见,最后又后悔了怎么办?巨大的利益取舍之下,只能让维里埃自己做出决定,怎么劝,可能都是一种错。
按照凯西内心的想法,维里埃公司当然应该“本土化”或者“中国化”,不去谈中国这套社会主义思想是否正确,至少未来的趋势,已经很明确。
一个工科博士,凯西一直把自己定位为科研人员,而不是企业老板。他自己认为,或许正因为这样,对于未来科技和工业的趋势,他应该比维里埃看得更清楚一些。
作为一个对不列颠王国讨厌的爱尔兰人来说,来到中国后,他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国家的体制和商业项目的玩法,来之前他就有心理准备,如果不能接受,当初他就不会来中国了,早就是考虑成熟了。
这两年在中国,取得中国国籍和组建混合制企业后,凯西觉得已经看到了工业在ICT科技加持下的人类未来。中国现在工业界正在干的,是前所未有的升维——工业互联网。
这张网现在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具体的大工业互联应用平台,从钢铁到煤炭和冶金,从公路到铁路和机场,从材料到机械加工,每一个行业因为很强的个性和行业特征,所以其互联应用平台,都是独立而有自身特色的。
这就是第一步,做到单行业统一,实现每个行业的“全行业信息化”,在所有的单行业,都建立起统一平台后,再用人工智能和通讯系统,打通各个行业,实现整个工业的统一互联应用平台,那个时候,工业互联网就形成了。
这种国家意志强力推动,然后全国全行业响应并参与研发,所谓的“举国体制”,让凯西对西方工业重新追上中国的可能性完全绝望,他无法想象在西方,哪怕在最强大的美国,如何能够对抗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靠几个私企巨头,就能追上中国了吗?就像中国人一直说的,这种“生产力者强协作的大规模合作体系”,与西方的私人企业垄断和分割生产力,本身就是不相合的。
一旦中国的工业互联网形成,在先进制造业领域,中国对于西方的传统工业,那就是降维打击,效率和成本,对于西方工业都将是绝对领先,更不要说这样一种体系,把传统上的“交易费用”或者说中间费用,降到了最低。
中国大势已成,而西方连影子都还没有,也不太可能建成,那需要极其强大的社会动员和组织能力。资本主义社会,如何能够让几十个大行业,几百个中行业,上万个小行业都能够协调起来,统一到一个互联应用平台上?无法协调,就无法建立真正完善的工业互联网。
而且工业互联网,不过是构成中国庞大的“初级数字化社会”超级工程的其中一个环节罢了。单单在商业上,就还有同样庞大的金融互联网工程与电商互联网工程。而在商业之外,各种数字化生活的系统工程,一个接一个,都在逐步的构建中。
凯西觉得,这才是全球第一强国的真面目,是中国式社会主义的真面目。它与美国和西方不同,不是靠着某个公司、某个科学家灵光一现的天才发明,而是对自己要向哪里去、需要什么科技,能够进行预见性的高效的顶层规划和设计,然后按照规划,需要什么样的科技,国家、社会和企业的力量,就推动相关的科技发展。
这种模式并不会忽略那种天才们突如其来的发明,而是会不断将新的发明整合到顶层设计中去。
西方科技和产业的发展,碰上了这种中国模式,犹如一帮乌合之众的游击队,碰上了训练有素、组织严密、武器协调合成的王牌正规军,怎么可能打得赢呢?
到了中国,凯西觉得自己才搞懂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计划经济”?这可不是西方以为的那种——安排好每个工厂的原材料、生产多少数量的产品,一切都是国家计划,每个人要干什么,都是定量规定死的,所以僵硬而低效。那完全是扯淡,西方的经济学家对中国的了解,实在是垃圾。
中国真正的计划经济,是这种高效的顶层设计和产业政策,以及之后的对社会整体的动员力和严密的组织能力。他们在微观层面,同样是市场化的,怎么会去规定每个工厂生产多少产品?西方以为别人傻,其实自己才是真傻。
除了搞科研,凯西觉得自己能观察和参与这一场伟大的人类实验,从一个技术人员的角度,是无上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