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蕴无所谓榕树的妖异,宴安作为王女,却要给群臣交代。次日早朝,东一言西一语,众说纷纭,大多说是前朝王女或臣子忮忌某某的,殒命海边,化作冤魂,遗恨在树中。但说到底,忮忌之心,终究害己;朝胤之人当皆以此为戒。
至于阿芊与市舶使林大人之女,医仙出手,自悠悠转醒,只是醒了阿佩,又醒了冰棺真正的林大小姐,这让林大人如何处理,朝臣自不得而知。
那日退朝,群臣纷纷称道啧啧奇事,有人壮胆询问游扶桑,心想她为仙者,显会知晓更多。也有人低声相问:弦官大人久久未回朝胤,这个春日,是去了何处?
她们并不全然清楚游扶桑因何而离去。
素声死时,只几位内臣内侍在场,她们不敢向外声张前因后果。宫墙外的朝臣隐约听闻是与王女殿下发生口角是非……
游扶桑倒什么也没说,微微偏头,眼底愠意笑意似有若无,如烟似雾。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腰线垂下的玉佩,玉佩碰撞淙淙,又被宽大的衣袖盖住,她问身边朝臣:“我观天象,朝胤似有劫。诸位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朝臣个个人精,知她调转话头。可随了游扶桑的话,她们仔细一想,又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弦官大人倒是提醒我了!最近好似是有些不走运……我听闻左侍郎家中沿海田地,前月遭了海潮倒灌,收成减了足有三成,那些海盐浸过的土地,来年也不知能不能再种上稻种……唉……”
立有人应和:“是呀,我还听闻另一位侍郎家中一艘贸易船,前几日便在归航途中遇上了反常的海流,差点搁浅在暗礁上?若非船中之人个个经验丰富,怕是一船珍贵香料都毁了呀!”众人七嘴八舌,“还有尚书渔场,连续三日渔船空舱而归,后来才知是鱼群改道,往西边的浅滩去了,这在往年从未有过!”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却都是她人的不顺,无一人提及自己家中事。她们明白该依仗游扶桑;游扶桑说了话,她们该要有所回应,可这到底是朝臣耳目之地,谁也不想真的透露自家虚实。
她们说道:“弦官大人尚在朝胤之时,朝胤还一反常态地顺畅,您一离开……真是处处奇事怪事!”
有年长者说:“弦官大人,说起来,海神庙的道长前日还提及,供奉的龙王像前祭盘里的盐总是莫名潮湿,这可是不祥之兆。”她低下声音,忧心忡忡地询问游扶桑,“您说这劫难,会不会很严重呀?”
“这不好说。”游扶桑坦然道,“天象之示,严重说不上,却也未必轻松。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有对策应对的。”
游扶桑站在晨露中,晨光攀上她的肩头,朝露滚落在衣袂上,如同仙人袍上的珍珠。
她长袖轻挥,衣袂飘飘地向众人行礼:“诸位大人,事务繁多,容我先行告退。朝中之事若有所需,尽可差人来蜃楼寻我。”
朝臣纷纷还礼,嘴里说着哪里哪里。
游扶桑走出殿门,行过花园,回到弦宫与蜃楼朱廊拐角,才一转身,便与一阵新风撞了满怀。
那道青翠色的身影如清丽的夏风,扑入她怀中,纤细的手臂紧紧环住了游扶桑的腰,脸颊蹭在她肩头。
游扶桑微微后仰,很快便稳住身形。“殿下……”
宴如是将鼻尖都埋在游扶桑肩上的衣物中,于是游扶桑只听右肩传来闷闷的声音:“让我再抱一会儿。”
王女殿下翠绿色的轻纱罗裙上,绣着细细的藤蔓花纹,绿意不浓不淡,如雨后新芽,清新也脱俗;衣袖点缀银丝暗纹,随光轻舞,更是明艳动人。她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游扶桑的腰身,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窝处,双目紧闭,长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振翅欲飞的蝶,失了触觉,每一份触碰都不由得更重更深,指间的依恋纯粹而毫不掩饰,仿佛又回到百年前宴门,她变回了翘首等师姐回到身边的少主,春日的梨花落了满肩,她踮着脚,等啊等,肩头梨花便如雪纷纷落下。
纵使旁人口中的师姐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可她喜欢她,她便是最好的。
而她也并未出错,游扶桑确是极好。
海岸榕树边唇瓣相贴,对宴如是而言,无法感到温度,亦不知柔软,她吻到的,不过一片虚无。
她的灵魂却在颤抖。
亦在倾泻。
如磬里堆满的、摇摇欲坠的沙,再多了一分,已似流水般渐渐漫溢出来,可是游扶桑托住她,那些白沙平滑地落在了磬下;宴如是的心也奇异地坠落了,却不是失重地落空,而是回到安稳的茧中,静静沉眠,犹如孩童酣睡,云里眠花的平稳。
她于是想,本也不擅说谎,何苦佯作不知呢?
她与游扶桑已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春风里重逢,难道还要再隔千山万水?
五感轮回又如何,诅咒也好,渡劫也罢,倘若有师姐在,她便什么也不怕。
那颗心脏便是为师姐跳动的,朝胤春日的海风吹拂时,她坐在镜明如水的大殿中,身前有步辇点点落地,如山茶花般艳绝的女人掀开帘幕,向她走来,王女的心跳如隆冬垂下的惊雷,轰隆,轰隆,轰隆!她的心跳远比沉寂的声音更先呼喊出那个名字——
游扶桑!
从前玄镜问她:总爱付出自己生命的人,倘若自己的性命变得一文不值,又该如何适从呢?
又问她:倘若你的使命便是救世,你会选择挣脱使命吗?可是,总是需要牺牲一人而得以大全的世间……可真的有前去拯救的必要吗?
宴如是尚未作声,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越过她而回答了:“‘我’与‘世间’本是一体,‘牺牲’与‘得救’并非对立。花开不问为谁,流水不问归处,若我有‘大爱’,便不会问这世间‘值与不值’,或问可有拯救的必要。世间瞬息万变,真正的‘爱’却并不因此而停止流动;值得不值得,必要不必要,问到后来,举世虚无;而‘爱’之本身,便是对抗虚无最好的回应。”
玄镜道:“所救之人背弃你,所爱之人遗忘你,所信之道尽数崩塌。你真的不在意?”
宴如是道:“纵世人皆弃我,我仍在天地;纵功业皆空,我依旧与万物同源。”
玄镜化作青烟,烟里有一双眼在凝视,眼底波澜,久久叹息。“答得真好。便是答得太好,才正是症结所在。”玄镜道,“人若有私情,遭人背叛,定会计较,承人遗忘,必有芥蒂。而你并不如此,才总信世间至善,人间真意。”她叹道,似摇头,“人该有私情……人该有私情。”
宴如是迟疑道:“我……我自是亦有私情。”
“是吗?”玄镜反问,“你的私情在谁身上?”
宴如是未答,玄镜却是抢先道:“罢了!你也只有那一个答案。可你不曾发觉吗?在一切大事前,你的心里,她总是可以向后捎捎的。你爱众人,心系苍生,可她的心意,她的心情,你总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