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依旧维持着看奏折的姿势,目光落在摊开的纸页,却似乎并未落到实处。
窗外日影已斜,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更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上。
水仙花开得还很精神,枝叶葱茏,含苞待放。天气晴朗的时候,有很好闻的幽香。
皮毛松软,冬天的太阳照在身上,也热气腾腾,令人发困,什么都看不太清楚。连庭院、高树、鸟雀,都幻化成了白里模糊的灰影。玛玛从屋里出来,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什么也不说。
她于是也什么都不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身抱抱她,玛玛仿佛开口说了几句话,什么也听不清,在抱住她的时候,她看不清她的脸,觉得头疼欲裂,一下子胸闷气短,从混沌里醒来,才发现外面在下雪籽,阴沉的天气。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屋子里冷清,炭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要熄了。讷讷出门了,敬佑也不在家,在玛玛的葬礼后,图妈妈前日被儿子接回了南边,阿玛送完殡,便即刻被押回了刑部,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算一算日子,昨天是玛玛的头七。
这是玛玛走后,她第一次梦见她。
连朝喝了口水,慢慢缓过来,披上衣裳,出门站在廊下看了一会落雪籽,不知道过会子会不会飘雪。小粒的雪籽细细密密铺在地上,千个百个凝结在一起,把砖石地面都盖得模糊。
这几天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怀念过去,每晚睡前都觉得心中空空荡荡,总是很想哭。双巧来过几次,每次变着法儿想要开解她,因为将要开春,家中事忙,渐渐地也不常来了。
连朝走到廊下,还像以前一样,透过窗纱往里看,也和以前一样,看不太分明,但里头空空荡荡,气味也好,陈设也罢,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就连窗下放着的水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掉。
雪籽打在廊檐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冰冷湿润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泥土和冬日特有的凛冽气息。
那股梦醒后的空茫感,并未被寒意驱散。她望着窗纱后那片模糊的空洞,仿佛看见的不是搬空的陈设,而是时间本身流逝后留下的、无法填补的沟壑。
玛玛走了。带走的不仅仅是她的音容笑貌,还有这宅院里曾经鲜活流动的、关于家的一切想象。
那些紧密相连的丝线,一根根被命运的剪刀无情剪断,而她身处其中,什么也不能做。
生死,聚散,原来就是这样,像这无声飘落的雪籽,看似微小,累积起来,却能覆盖一切旧痕,到头来,悲喜也好,爱恨也罢,什么都不会留下。
她拢紧了身上的衣裳。
门上有响动,她循声去看。
看见有一人于雪中,举伞提袍,拾级而来。
他迎上她的目光,笑着说,“天寒地冻,可否讨一杯热茶?”
炕桌上重新烧起一壶热茶。
他们在祖母的房间里,临窗的炕上。外头搓棉扯絮,渐渐地下起雪来。
红泥小火炉添了银炭,上头摆着个陶壶,烧的是冬日里常喝的红枣桂圆茶,过往的很多时光,她会在冬天,外面天气不太好的时候,坐在这里陪玛玛喝茶,祖孙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常闲话。
今时今日换了一个人,气味所带来的感觉总是一样的。
她问,“屋子长久没住人了,要不要熏香?”
皇帝从贴身的香囊里取出一粒香丸,放在陶炉边,笑着说,“是沉香丸。雨雪天焚之,通犀辟秽,怡神安宁,静听万象,有超然尘世之想。”
她勉强笑了一下,“您又是从顺郡王家来?”
皇帝也笑,“不是。去南海子查看冬防,回来的时候,想来看看你。”
短暂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炭火的暖意和窗外雪籽的沙沙声。
屋子里炭盆子刚生起来,窗户开了一点,雪气跌跌撞撞地和风声一起混进来。皇帝往窗外看,没来由地说,“又要下雪了。雪天路滑,最是难行。”
连朝说,“天子出行,前呼后拥,想必不会难行。”
他说,“人人都会有难行的时候。你两次离宫,都在雪天。可是这一次,我想请你留下。”
她斟茶的手,微微顿了顿。
皇帝自她手中取过壶,指尖温热的触感,热气腾腾的果香弥散,气味与触觉都这样鲜明,证明着眼前同样鲜活的生命。
他递了一盏茶给她,“前几日端亲王入宫,告诉我先帝曾留下一道遗旨。当年选秀时,我曾向先帝求娶你,先
帝没有同意。我在看到那份遗旨的时候感慨万千,想到的却是那个雪夜,在我面前跪奏《陈情表》的你。”
“可是我没有玛玛了。”她说,“这些日子我看着她,看着她渐渐记不得时间,看着她渐渐认不清谁是谁。看着她对于时间的记忆,就像老旧的西洋钟一样,不可避免地走向停摆。便时常觉得,自己亏欠她太多。”
“逝去的人与事无法挽回,可以放纵自己在悲伤中沉溺,但眼前的时光也在流逝,为什么不尝试,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