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日就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淳贝勒步履从容,仪态端方。因是上午递牌子面圣,进来时穿着石青色的常服袍褂,衬得面容益发清俊。他素来脸上是带着笑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来形容他不为过。
皇帝坐在炕上,见他如往常一般扫袖行礼,不知为何,今日觉得格外地不顺眼。
淳贝勒口中道,“奴才请皇上圣安。”
皇帝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平静地落在淳贝勒低垂的头顶。暖阁内一时静极,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拂过树叶的微响。日影在御案上缓缓移动,光痕拉长,将这片寂静的空间切割得格外分明。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不高。
奉茶的宫人入内进茶,皇帝着人赐坐。皇帝瞥了一眼赵有良,他晓得轻重,带着暖阁里伺候的人,都徐徐地退到外头去了。
淳贝勒谢恩起身,姿仪无可挑剔。皇帝垂下眼喝茶,示意他也尝尝。
淳贝勒欠身在软凳上坐下,又谢皇帝的赏,君臣匀出一口茶的闲情,皇帝才道,“今日递牌子进来,为的是什么事?”
淳贝勒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忧思:“主子日理万机,奴才本不该叨扰。只是……近日朝中有些议论,关乎国体法度,奴才心中实在难安,思来想去,还是斗胆前来,向主子剖白一二。”
皇帝身体微微后靠,倚在明黄团龙靠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他并未接话,只以眼神示意他继续。
那目光沉静如水,深不见底,仿佛能轻易洞穿人心底最幽微的念头。
淳贝勒心头微凛,面上却愈发恳切:“奴才听闻,主子特赦了刑部羁押的要犯诺敏归家奔丧。奴才以为,此举虽彰显主子仁德,体恤人伦大孝,然则……”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清晰:“然则,诺敏身系贪墨重案,牵连甚广,此刻放归,恐有串供、湮灭证据之虞,更易动摇国法根基。”
他又顿了顿,续道,“奴才并非质疑皇上圣断,只是担忧。若因一人一事而开特赦之端,失了这‘不偏不倚’的原则,恐有损帝王威仪,亦恐为宵小所趁,动摇朝堂根基。”
暖阁里安静得很,空气仿佛凝滞。那“一人一事”所指,到底是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皇帝漫无目的地摩挲着扳指,面上波澜不惊。待淳贝勒语毕,他才缓缓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对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愠怒,没有辩驳,只有一种深沉的、不容置疑的了然。
“你说得对。”皇帝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身为人君,确需不偏不倚,以法度立威,以规矩驭下。”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微微一哂,“你在朕这里做忠臣,在她那里,又扮作什么?”
淳贝勒问,“万岁爷难道也想她备受非议?还是因为万岁爷想最后用她来谋得个仁名?特赦诺敏回家,是天恩么?”
皇帝反问他,“究竟是你不想让她备受非议,还是你不想让想要娶她的你备受非议?或是你没有本事让她远离非议,所以来找朕,来义正言辞地要个说法,回避你的无能?”
淳贝勒说,“您缘何一而再,再而三把她送到众人面前,此举无疑将她置于冰火之上。还是您也有私心,您的私心还不够多么?她只是一个区区弱女子,为什么不肯放过她!”
“放过”两个字,在心头滚过,倒像是一阵惊雷,轰隆隆地炸开。
皇帝说,“朕不仅不会放过她,朕会图谋她。究竟是你的私心为多还是朕的,淳贝勒,着实不必把自己摘得太干净。”
淳贝勒眼中刚掠过一丝微光。
“但朕今日所为,并非破例。”皇帝看着他,“诺敏归家,是朕权衡情、理、法后,于法度之内,予其应有的人伦体面。祖宗之法,亦有‘恤刑’之条。此事朕自有分寸,你无需多言。”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无形的压迫感陡然增强,让淳贝勒下意识地绷紧了背脊。
“至于你所说的‘一人一事’,于私,朕今日不妨也与你明说。”
皇帝顿住,笑了笑,“你真的了解她吗?你了解她一路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了解她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想要的,她想去做到的,你能给她吗?”
皇帝闲适地说,“朕的确给了你一个恩典,答允你,你可以用这个恩典来换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是你须得记着,记牢了。这个恩典是朕给你的,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你若不想要,朕可以随时收回。”
皇帝没有丝毫犹豫或避讳,直视他,“如你所言,朕不会放手。”
与岑眉目谦卑,保持着身为臣子合理的矩仪,“她想要的东西,万岁又真的知道是什么吗?又真的给得了吗?如果她真的喜欢宫中,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出宫。您在她玛玛故去之后,才给的恩典,三年来蹉跎的光阴,难道不觉得太迟?”
他再度敛衣起身,“滔天权柄,泼天富贵,帝王垂怜,您皆可给予。然‘自由’二字,您给得了吗?若不能,您的‘不放手’,于她,究竟是恩荣,是枷锁?”
皇帝挑眉,“那你的自由是什么?方寸之地,与紫禁城相较,何如?你怀念着过去,以为不担风雨便是太平。让她躲在你身后,做无声不敢言的‘自由’人,便是你所说的护她?”
皇帝说,“她不需要人护,自己就可以挣出一条路。”
“淳贝勒,”皇帝说,“跪安吧。”
皇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重新拿起炕桌上的一本奏折。
“嗻。”
厚重的帘子落下,隔断了内外。
暖阁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固执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