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觉得他和她,实在是一样。身在局中,所以举棋不定,所以进
退两难。
所以才会,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理,又轻而易举地、心甘情愿地被动摇。
胡太医见皇帝若有所思,卯着胆子愁眉苦脸地问,“万岁爷,那奴才往后请脉,还是挑时候去吗?什么时候去?隔几日去一次为好?请主子示下,如何才能避开那位姑娘?”
想见也难见的人,在他这里反倒避之不及。
皇帝不知怎么,看着眼前这个老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最后还是平心静气,凉笑着说,“照常去便好。她摆明都认出你来,还避呢?”
第88章未时八刻咫尺到瀛洲。
重新入座的时候,戏台上正唱得热闹。
皇帝的目光重新投向戏台。戏文已转至佛祖说法,度化泼猴。台上佛祖正唱,“——管甚红轮西坠,尽教他、月出东头。降心定,回头是岸,咫尺到瀛洲。”
他端坐,唇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在欣赏这出应景的吉祥戏码。只有那搭在膝上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衣料上繁复的团龙纹刺绣,透露出主人心思,早不在这片“祥和”之中。
回头是岸,谁来度我?
他的目光越过戏台,望向天际。
重重飞檐,其实看不到很多天空。
北风渐紧,呼吸中都是温暖淳正的气息。
天色青青,年关将暮。
年年听一样的戏,年年有唱戏的人。
终归是,索然无味。
畅音阁连日热闹,宫外的年意也如枝头新雪。
在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在胡同口小孩儿们的爆竹声中,连朝扶着梯子,站在门口朝上望,敬佑正张手比划春联该贴在哪儿,讷讷站得远一点,嘱咐他们,“别摔着,”又觉得位置不对,挥挥手,“再往左边贴一点儿。”
庭院里张灯结彩,新买的红灯笼,有柔和、温暖的光,映在冰梅纹的窗菱格上,皆是生的希望。他们张罗完外头,又去厨房打下手,蒸腾的饭菜香气混着松木炭火的暖意,丝丝缕缕,浑身热腾腾地,竟也不觉得冷。
天是一点一点地黑下来啦,敬佑悄悄儿对她说,“赶快多说几句我的好话,过会子带你放二踢脚去,保证让你成为整条胡同最耀眼的存在!”
连朝一脸鄙夷,“我不玩那个,我怕炸我。”
敬佑撇撇嘴,耸耸肩,“看来他们只能崇拜我了。”
屋内暖意融融,笑语盈梁。炕桌已撤,换上了团圆的大圆桌。祖母身着簇新的绛紫团花棉袄,额上围着暖和的灰鼠皮抹额,气色比前些时好了许多,此刻正倚着炕头最暖和的引枕,眉眼弯弯,让图妈妈给他们送荷包。
每人一个红荷包,都绣有“平安如意”、“吉祥太平”四个字。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玛玛给完,图妈妈也有,讷讷也有。他们两个是提早好几天就开始练吉祥话,就为了今日,一个比一个说得顺溜,把老太太、图妈妈、讷讷哄得眉花眼笑。条案上的水仙也盛开,被暖气一烘,自然幽香馥郁。
外头是早就开始放爆竹了,敬佑带着她出去凑热闹,玛玛与讷讷走到廊下,笑着看他们两个踩岁,把院子里铺着的芝麻杆儿踩得噼啪作响。不远处按例陈设着一条长桌,上头供奉诸天神佛全图,在灯火辉煌之下,爆竹声声,烟雾阵阵,风吹得那图也跟着摇晃,倒像是满天神佛活过来似的。
玛玛见他们兄妹两个放得欢快,远远地嘱咐一回,“别伤了手”,病中的人不宜久吹风,便重新回屋里坐着说话了。
讷讷与图妈妈扶着她坐下,连坐下都有些吃力,仍笑着对讷讷说,“别守着我。我过会子就睡去了。有相约的,去打牌,一年到头,辛苦你,该快活快活。”
讷讷就在一旁坐下,望了一眼外头,亦笑道,“今年难得团圆,我就想坐在这儿,陪您说会话。”
玛玛又对图妈妈说,“甭站着了,你也坐。”
图妈妈辞让一回,这才在炕沿下首的绣墩上,斜签着身子坐了。
暖阁里炭火正旺,窗外,敬佑和连朝踩芝麻杆的噼啪声和远处更密集的爆竹声交织着,更衬得屋内片刻的安宁格外珍贵。
老太太的目光,越过窗棂上连朝剪的喜鹊登梅,落在院中朦胧摇曳的灯火光影里,恋恋不舍地从窗外收回,在屋内环视,轻轻喟叹一声,笑着对她们说,“这几年守岁,都是咱们几个。今年却觉得,仿佛更圆满些。”
讷讷柔声说,“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往后会一天比一天更圆满。”
老太太不过笑,喃喃,“我总盼着,他能回来,就更好了。”
讷讷亦被说中心事,知道这几年老太太虽然嘴上不提,心里比谁都更记挂她儿子。就像对敬佑和连朝一样,常常敬佑出门到铺子上去,老太太到吃饭的点儿,总会朝外头望,盼着他早点回来,连朝那几日被押进狱里,去了几日,老太太就几日没有歇过一个好觉,每日做的不过是翘首在窗边上望,听见脚步声,高兴一回,看清是谁来了,就失落一回。如此循环往复罢了。
好在听消息,好事将近,故今年诺夫人的回答,比往年更有底气了一些,攒着笑说,“会的。兴许开过春来,他就回来了呢。”
老太太也似看见指望,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我头一件事,就是要好好地打他一顿。”
图妈妈陪笑道,“从前您也是看着的,他阿玛教训得还不够么。真好不容易回来,要来您跟前儿尽孝,您还打他,那真是天大的不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