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美猴王正唱到得意之处,舞者金箍棒好不快活,“——凌霄殿也任俺走!斗牛宫也任俺游!俺老孙跳出那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好不逍遥自在!”
台下又是一片轻声喝彩。
好不逍遥自在……好不逍遥自在。
赵有良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以前刻意回避这姑娘的消息,是有错,主子巴巴儿来问,现在有意传递消息,又成了有错,主子已经不搭理,觑见这形容,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有良只好“嗻”了声,就要示意常泰送胡胜常回去,却太后忽然问,“你以前在宫中,冬天总怕冷。如今到了儿子家里,可好些了吗?”
贵太妃笑着微微欠身,“多谢娘娘挂念,托您的洪福,好多了。”
太后道,“那便好。上回他哥两个来给我请安,三贝勒来向我借人,说起太医院有位医术好、见效快的太医,仿佛是叫王什么来着?我真记不得。你这两天进宫来,我就想着这件事。今天本想让他来给你看看,谁知使人去问,又被三贝勒借出去了。”
贵太妃心里一掂量,急忙打圆场,“都是有孝心的孩子。奴才能和儿子一处住着,都是承托万岁爷、太后主子的恩情。论起孝顺,任谁能比得过万岁以天下,养太后主子您呢?”
太后摆了摆手,看向皇帝,“你是看着他长大的,就甭夸他啦!”
皇帝看了眼赵有良。
赵有良办事快,片刻回来,“胡胜常回主子的话,今儿在府上,的确见过王太医。”
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帝捏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明黄“万寿无疆”的粉彩百蝠盏,入眼是密密匝匝的热闹。那温润的玉璧与他指节间微微泛起的白痕形成微妙对比。
盏中澄澈的茶水轻轻一晃,水面波纹漾开,旋即又归于平静。
他并未转头,目光依旧锁在戏台上那翻着筋斗的猴王身上,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比方才更沉凝了些许。
恰在此时,台上锣鼓点骤然一停,换了弦索。原来是猴王被佛祖降伏,压在了五行山下。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幽幽唱起:
“——心猿意马拴不定,万丈红尘是牢笼……任你神通广,难逃五指峰……”
皇帝仿佛置身于这变换的戏文之外。
他缓缓端起茶盏,凑近唇边,动作依旧优雅从容。只是那浅浅啜饮的一口,时间似乎略长了些。
他将茶盏轻轻放回去,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嗒”声,在这弦索低回的间隙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皇帝?”太后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回。
“额涅。”皇帝立刻换上温和恭敬的神色,侧身看向太后。
太后指了指台上:“这猴头儿闹得欢实,倒比往年排得更精细了。你瞧那筋斗,翻得多利落。”她兴致颇高,显然沉浸在节日的喜庆里。
“是,”皇帝也附和,“内务府和昇平署这回用了心,该赏。”
小太监扯着嗓子,把“赏”字唱得很长。便有底下预备好的人,往台上倒太平钱。
当啷当啷的簸钱声,不过为了图个吉利好听。那台上的戏子们得了赏,小猴儿们喜滋滋去捡,口中唱的都是吉祥话。
一时台上台下热闹不绝,都沉浸在这太平世界。
万岁爷要去更衣,赵有良跟在后头。
就在隔间里,刚从宫外回来的胡太医,扫下马蹄袖,利索地叩首问安。
万岁问,“怎么样?”
胡太医左思右想,还是说,“老太太的病,是肺气壅塞,肾气亏虚……”
皇帝本来便有些心烦意乱,听着他又要引经据典,无奈地闭上了眼。
赵有良会意,连忙制止他,“胡太医!”递个眼神,“拣要紧的讲。”
胡太医道,“与上回相比,并不见好。无法根治,只能温养。”
皇帝问,“另一个也是一样?”
胡太医揣摩了片刻,约莫这“另一个”便是王太医了,因回道,“奴才去时,恰巧碰着同僚。问过后晓得是淳贝勒特地请去给老太君诊脉的。奴才与他诊断一样。万岁爷说过不要声张,所以奴才故意不认得他,走的时候,也分道扬镳。”
觑一眼皇帝的神色,把头压得低了点儿,“不过今天姑娘在家,她在御前见过奴才,因此认出来了。”
皇帝被气笑了。
想一想应该也能想出大致情形,皇帝问,“她知道了,怎么说?”
胡太医答,“姑娘只让费心诊治,别的没有说。”
他略略安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