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是。”
他语气有些沉,“博达如果将功抵过,暂可不提,他若认不清到底谁是他的主子,刑部还有个伊图阿,可取而代之。朝廷之上,各凭本事。就算诺敏真的有错,在必要的时候,他也一定会扮演一个干干净净的忠臣。”
连朝笑了,嘴唇抿起,笑得实在不算好看,甚至带有几分嘲讽。
“连朝,”鲜少地,皇帝唤她的名字,“我与你说过。你要包容一切的美与丑,而不是锱铢必较世上的对与错,”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然你会很痛苦,永远找不到解脱的路。
“我不希望你一直痛苦。”
她若有所思地,拿起杯子。杯壁温热,在指尖摩挲。闻着很香,她低头喝了一口,不知为何,茶汤入喉,却实在品不出滋味来,只觉得寡淡,索然无味到了极处。
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茶,听外头纷纷雪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轻声说,“还有别的要问我吗?”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不久前,我哥哥敬佑因为一幅画,和查侍郎家的六爷动了手。可第二天,查六爷便带着人登门道歉了,听我哥哥说,有郎中来看过他的伤势,给他送了些药。”
她问,“是您在背后,一直看着吗?”
他说,“只有这一件。”
皇帝说,“次日查图阿递膳牌进来,我有意留他,随口问了几句话。所以连朝,”
他再次唤她的名字,“绝对的权力可以带来绝对的自由。在有这些因为权力所带来的方便的时候,就心安理得地利用它。很多时候,想要求一个公道,它们反而是最快最有效的途径。
“刻意让自己吃苦,不是做实事,不过是一场为了满足自我理想,于实际毫无意义的证道。与那些所谓的‘忠臣’,因为政见不合就扬言要一脑袋撞死在金銮殿上,没有任何区别。”
她仅仅说,“多谢。”
他说,“所以,你要问的问题,都已经问完了么?”
连朝点头,“问完了。”
皇帝说,“现在轮到我了。”
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自她被福保带到养心殿来,她就早已料想到,皇帝一定会问她些什么。也许是诺敏案的细节,也许是这些天所听到的,市坊间关于查六爷的传闻。
她做好了一切
如实说的准备,不料皇帝迟疑了片刻,只是很简单地说,“把手给我。”
他伸出掌心,光亮下看得清一道道掌纹,蜿蜒的线条,有长有短。
她只好将身子往炕桌那边倾了倾,然后伸出一只手。
手腕被握住,温热的触感。袖口卷上去一点,烛火照亮她手腕上的淤痕。
皇帝微微皱眉,双手稳而有力,沿着淤青边缘,慢慢地揉,一面体察她的神色,“疼不疼。”
她愣了愣,才想起在久远的宫规里,御前问话不答也算失仪。
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不疼。”
皇帝不知想起什么,蓦地也笑了,“这回是实打实按在伤处,你不必在姥姥家回答不疼。”
他取过放在一旁的药膏,用银挑子挑了一点,在淤青处化开,语气平静,如同家常絮语,“你这些日子,吃得好吗?睡得安稳吗?一切起居,是否如意?朝夕寒凉,可曾添衣?”
她问,“只是这些?”
他很笃定地说,“是。我想知道。”
她一一回答,“在家里,衣食住行虽比不上宫中,但是好在心中安稳,起居一切遂心如意。”
皇帝轻轻地“嗯”了一声,“如意便好。”
他把银挑子放回去,两只手腕上都敷了薄薄的一层药膏,清凉的冰片香丝丝缕缕,皇帝嘱咐她,“袖子先别放下来,当心蹭到。”
她很温顺地应,“好。”
暖阁里有地龙,手腕露出来也不冷。他松开手,她双手便托在炕几边缘。
皇帝的目光,再一次落到她身上,不知为何,竟无端生出些千帆过后的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