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还是说,“这三年,我看着你,一步一步地,走到今日。此时此刻我仍想再次问你,你终于如愿了吗?你想证的因果,都证尽了吗?”
她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末了却发现,或许曾经的自己能够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现在却实在有些为难。
她的唇畔再次扬起笑,不知是因为多少参透了些命运,还是自嘲,“我不知道。或许是吧。从前我总以为,能辨明善恶,就是证尽因果,所以我不顾一切地去做。可是现在我发现,人世间的因与果,大多都欺软怕硬,一半都归于命运。”
他们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暖阁里,细细地参悟着“命运”。
最初的最初,或许谁都不会想到,万人簇拥的皇帝与偏安一隅的宫女,会有这样多的交集。
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者多少选择,多少爱恨恩怨,有所求与求不得,回想起来,也只能归于命运。
在哪里错一步,今时,今日,她都不会坐在这里,坐在他的面前。
檐角的铜铃又响,这次混着五更天的梆子声。
案头的蜡烛“啪”地爆了朵灯花,映得皇帝眼底明明灭灭。
隆冬,将到黎明的时候,撇开所谓恩怨,他们很平和地坐在暖阁里说了会子话。
此时茶汤温热,还是濛濛的雪天,青白驳杂。
无非是家常的小事,有时笑语频繁,有时回忆往事,譬如消寒图写到了第几笔,家中水仙长势如何。京城朝野的有趣见闻,又或者不谈什么大义,仅仅谈论天气。她说这场雪估计要连下几日,听说有一年京郊大雪,推开门去看的时候,积雪都可以没到膝盖。
他也会很惊奇地问她,“真的么?”她说当然是真的,伸手给他比划,“听我玛玛说的,据说当年有这么深,雪光把屋子里照得好亮堂,门都难推开。”
还提起他做皇阿哥的时候,怎样被那几个兄弟连哄带骗地,在先生的眼皮子底下逃课。提起她小时候在南边,孩子队里闯荡的生涯,斗草、扎风筝、抓蟋蟀、捡蝉蜕,她说,“能看见的都是能玩的。”
他于是问她,“你们也玩羊骨拐子不玩?”
她马上皱起眉,摊着一双涂了药膏的手,连连摆手,“我不敢玩的。玛法教过我,敬佑喜欢玩,他居然还喜欢给羊骨拐子涂各种稀奇古怪的颜色,还按照它们的形状起不同的名字。我的天老爷!到现在我都没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
听得他也跟着沉吟,为了礼貌,只能委婉地说,“那他的爱好确实挺独特的。”
她“啧”了一声,仿佛遇到知音,“是吧!”
他叹息地“哎”了一声,“是啊!”
对视一眼,忍俊不禁,最后哈哈大笑。
直到赵有良进来,默默地换了盏新烛。
火光跃起的刹那,帘缝里漏进的雪气与暖阁的香气冲撞在一起,混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漫长的一席话,渐渐稀疏,直到尾声。
壶中茶将尽,她也从炕上起身。
第80章午时八刻又要走了吗?
赵有良如往常每一个在又日新外的早晨一样,向皇帝跪祝,“万岁爷吉祥。”
紧跟着东暖阁外伺候的人乌压压地一齐跪下去,声音回荡在风声里,让人无端生出些恍惚,竟不知眼前是梦,还是昨夜是梦。
连朝也跟着跪下去,双膝触地,柔软的栽绒地毯隔着棉袍贴近膝盖,口中重复的是与他们无异的话语。
“万岁爷吉祥。”
皇帝端坐炕上,神色难辨,听了这些年,头一回觉得,“吉祥”两个字从心尖上滚过,倒成了一种可笑的讽刺。
他也如往常一样,重复已经成为章程的话,“伊力。”
赵有良暗暗地觑了眼皇帝的神色,揣摩着说,“主子,已到寅正了。伺候盥洗梳头的人都在外头候着,您现在传进来么?”
皇帝只是看着她,“等一等。”
赵有良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对谁说,只能先道,“嗻”,“奴才等在外头候着。”
东暖阁里又剩下他们两个。
外头天还没有亮,但是因为换了一遭灯,内外都更亮堂。
他知道天一亮,她就要离开。
他还是问出口,“又要走了吗?”
她微微怔忡,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