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着残光立在榻前,影子投在帐子上,像座将倾未倾的山。
她似乎有所察觉,蹙起眉,轻轻翻了个身。翻身时露出半截手腕,铁索压在手腕上结出的淤红,竟比他案头朱批的印泥,还要刺目。
是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他想。
他曾想让自己忘却,越要忘却,记得越清楚。
点点滴滴都萦回于脑海,于是他只能想了又想。可越想记住越难记住,任凭风雪模糊了眉目,忘了又忘。也想也忘,今时今日,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他眼前。
寄所托里没有外人,只有他和她。
外头寒风刮得越发紧,天空铅云密布。太后说这怕是要下雪,嘱咐他早些回来。从慈宁宫出来时,已经快到酉初了。
他在廊下站了很久,看见高高的台基两侧,每隔一定的距离,点起猩红的宫灯,身上的端罩虽暖和,心却曝露在满天风雪里,竟让他也产生摇摆不定的迟疑。
明明很近,却好像隔得天涯一般远。
皇帝伸出手,就着昏黄的烛光,极缓、极慢地,隔着克制的距离,勾勒她的脸部轮廓,投下的影子像笔墨,从眉头,到眼睛,鼻梁,再到唇。
她的呼吸很软和,扑在他的指尖,他的手指蜷了蜷,又松开,终究只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提了半寸。
他想起,她离宫时候,仿佛也下了一场大雪。
今日还是昔日,他依然本能地希望,这场雪能一直下,不要停歇。
赵有良就站在外头守着,自打今儿见着了这位姑奶奶,一颗心就没放下来过。稍微闲时一寻思,人怎么能这么能。把别人不敢想的路,都让她一个人全走尽了。
早晨的时候,跟在皇帝身边,听到熟悉的声音,低头定睛一看是她,饶是一贯成熟稳重的赵有良,都忍不住吃了一惊。所以现在那位姑娘毫无负担地睡在寄所托里,他也见怪不怪了。
皇帝把帘子放得很轻,帘子落下时带起的风扑在赵有良脸上,总是暖和的。他想起今晨瞧见的那姑娘的模样——灰扑扑的夹袄裹着单薄身子,跪在青砖上,活像根冻蔫的苇草。谁能想到这姑娘竟有种不怕死的勇敢,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要挣个面圣的机会。
赵有良连忙躬身去迎。皇帝却似没见到一般,扶着炕几,慢慢地在炕沿坐下。
皇帝揉着眉心,炕几上搁着新送来的瓜片。赵有良接过外头宫人递进来的攒盒,轻声道,“茶膳房新做的豆沙馅奶饽饽,主子要进一些吗?”见皇帝不言语,又补了句,“还留了一份,随时都可以传。”
“她从前不爱吃甜。”皇帝突然出声,“秋狝的时候,我带着她烤鹿肉吃,辣子往鹿肉上抹,”他笑,“渴了就要酒喝,一张脸通红。”
窗纸外簌簌的落雪声里,这话轻得像叹息。
明明才过去几个月的事情,在冬夜里,毫无征兆地提起来,久远得竟也像是在前世了。
皇帝似乎想起什么,问他,“让人去家里看过了么?”
赵有良应道,“看过了,”把太医的话拣轻的来说,“老夫人是积年累月攒下来的病症,肺腑已伤,到了一定年纪,要想恢复如初,不大可能,只能尽量保养。胡太医开了些滋补养肺的药,能养一天,就赚一天。”
皇帝说,“知道了。”
顿了顿,还是嘱咐,“不要声张。问起来你知道怎么说。”
赵有良说是,“上回查六爷打上了佟敬佑,也是胡太医去看的病。他们只当胡太医是佟敬佑的朋友,感激他是个热心肠的人,不会多想的。”
从前他没想到,竟也从未起意去知道。
皇帝不再说什么,微微颔首,“拿折子过来吧。”
伺候笔墨的太监,把整理好的折子从御案上捧过来。轻轻地放在炕桌上。临近年关,奏折堆积如山,有要紧的事情,发来的是密折,不可轻易拆开,有些请安折子则大多琐碎,其中不乏全国各地的晴雨粮价,又或是地方上的风俗见闻。
皇帝一本一本地翻开批阅,赵有良估摸着时辰,给外头伺候的常泰比个手势,自己先退出去了。
果然见敬事房的孙进襄又乐呵呵地领着他的徒弟们,一小队儿,提灯打伞走过来。
赵有良便在廊下等着,天色溟濛,搓棉扯絮一般地下着雪,混沌地纠缠。孙进襄一张笑脸凑到跟前,热乎地叫一声“老哥哥”,“外头这么冷,专程在这儿等我?”
赵有良乐意与他贫嘴,这是一天里难得的,没有负担地快乐。他照面作势“啐”他一口,笑吟吟地说,“等你?我这是在赶你呢!”
孙进襄探头往暖阁看了一眼,挑眉道
,“怎么了?这么晚还在见人?”
赵有良想了想,“——算吧!”
“哟!”孙进襄感叹,“真了不得啊。再晚些宫门就要下钥匙,还不放出去,是要留宿?”
赵有良翻了个白眼,“不然我在这等你,专门和你说闲话呢?”
两个人哈哈大笑,冒出来白气儿,一阵一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