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阴影里的半边眉目难辨,“阿玛领我们去吊唁。那里的风俗是红事不请不来,白事不请自来。一家出了事,乡里乡亲都会自发去帮忙。阿玛和讷讷也去,我还小,很无聊,就躲在礼房里看严爹爹写字,他不因为我是女孩子,就觉得女子学写字无用,反而很认真地教我,让我把字写端正,也如我阿玛一样,以后做一个端正的人。”
“故去的人是他多年的挚友,他为他布置灵堂,写挽联,堂屋前设两个巨大的‘奠’,门上乃是端端正正的‘当大事’三个字。”
“有一年闹旱灾,死了很多很多人。严爹爹也死了。我都记不起,更不知道,在那样凶险的年月,人命脆弱得像野草,到底最后有没有人,在他的葬礼上,为他郑重地写‘当大事’三个字。”
“所以我无法相信,也不能相信,我的阿玛在看过、痛恨过、有心无力过,知道官场上动辄千万的金与银足以压死多少条人命之后,也会违背他的本心。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那么就更不应该因为轻飘飘的一句‘涉事’,甚至是‘同伙’,就不清不楚地去死,我会亲手把他送到众人面前,分条捋析,让天下人去杀他。”
这么这么多可爱的人,在他们慷慨无私的爱与关怀里,才有了如今眼前的她。
他忽然觉察到一丝难堪的狭隘,或许是他自己,又或许是这间精心打造的屋舍。
他本来想在此澄心明智,此时此刻却觉得那故作古朴的陈设都是精心雕琢,俗到了极致。更遑论正厅悬挂的楹联,显得多么地虚伪。
显贵高宦们眼中所见的山水,是“深谷卧云霞”,可实际上走出这里,放眼望去,多的是“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多的是“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淳贝勒轻轻地叹了口气,别过眼,觉得眼中有些酸涩。
盏中的茶汤因为长久浸泡,呈现出疲惫的老绿色,茶已经凉了很久了。
最后的最后,他终于说,“那就去做你想做的吧。我不能保证,时局所迫下会不会舍你,但我向你保证,我会穷尽我所能,站在你身后。”
她一如既往地笑,“明天我会在来宾楼讲《缇萦救父》,你要是想帮我,就使人来抓我吧。”
“纵然我不来,也会有别人来,是吗?”
“是啊。”她语调轻快,“与其被别人抓,不如让你的人抓,至少有面子一点。”
他却没有笑的心情,声音很轻,“你放心。”
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直到我不能再保护你。
“如果真的舍弃了你,我也不会是从前的我。”
第67章巳时三刻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她辞别他,出庭院来,他原本执意要亲自送她,被她婉言回绝了,与岑问她,“知道怎么走吗?”
她答,“有印象,你打发人领那两位贵客去逛园子,算到现在也有一会了。来见我本就是慢待他们,要是他们逛一圈回来没见到人,茶也没一口吃,岂不是太失礼了。脚下的路,我有分寸的。”
与岑失笑,顿住步子,知道自己再怎样不放心,也不必送了。便道,“那我叫个人送送你,你怎么回去?这儿离盘儿胡同可不近,总得套辆车再走吧?”
连朝微微低头,“多谢。”
“好好儿走啊,大胆地走。”他凝视着她,不知道透过她看见了谁,“不要怕。”
她回以如常的笑,“你也是。”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匾额上,不觉吟,“‘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
他默契地笑,“‘习习谷风,吹我素琴。交交黄鸟,顾俦弄音。感悟驰情,思我所钦。’”
我们轻车疾驰,出行停歇在树林边。
春日的树木郁郁葱葱,枝叶舒展投下浓荫。
山风习习,吹过我素朴的琴弦。
鸟鸣交交,我会永远思念我仰慕的人。
他在她转过身要走的时候,忽然叫住了她
,“苟儿,”
她果然还是一副恼怒至极的样子,回头张口就要叫他“三棍子”,和记忆中的人别无二致。
他释怀地笑了,“春天的时候,这两颗海棠树都会开花。”
这里会有春风,会有很好听的鸟鸣,蜂狂蝶浪,万事万物都沉浸在春天的无边欣喜里。
“花开的时候,你会来吧?”
她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