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青溪镇一路下到了长乐城,最终飘进紫竹街的一个小院中。这个时候,它还不叫松月书院,只是一处最普通的二进院落。
突然,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个披着斗篷,肩扛药箱的药童先一步走了出来,在一旁站定,后面跟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他回身冲屋内的人拱了拱手,苍老却浑厚有力的声音传了出来:“留步吧,按照我给的方子,好好调养吧。”
邢解详也恭敬回礼:“老先生,有劳了。”
“应该的,”老者叹口气,如普通医者一样,满心担忧地说:“尊夫人的身体底子太薄,年纪轻轻损耗成这样,如今又有了身孕,千万当心呐。”
邢解详低着头,闻声回道:“是,都记下了。”
见无话可说,老者和药童便一前一后离开了。
邢解详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逐渐远去的二人,脸上像是披了一层冷淡麻木的面皮,他看上去老了很多,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纹,鬓间的白发也有增无减。可明明,人间时光只过去了两个月。
南宫和李无忧看着他转身进了院子,双双皱起了眉头。南宫皱眉是心头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而李无忧,则是因为呼吸。
自从穿到这个场景后,他就觉得心口一阵压缩感,闷闷的,一口气总不能喘个彻底,他想起引梦之前南宫说的话,心下了然。
他的时间快到了。
看了看身旁的人和紧闭的院门,李无忧选择暂时忍耐,他还有更多想确认的事情。
“进去吧?”他说。
南宫“嗯”了声,有些心不在焉,随即也不理他,一个翻身进了院子。
这个场景太过熟悉,李无忧恍惚间好似回到了第一次来松月书院的那晚,他有些艰难地露出个笑,脚下一点,也跟了上去。
二十年前的院子和二十年后的,并无太多不同,前院还不是书院,如今正荒废着,后院住着刑解详夫妇,还有时遇。
“还没有木槿。”李无忧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说。
东面的厢房中突然传出几声压抑的咳嗽声,是李念如。
三九寒冬,屋内的窗户都紧紧关着,一点风都透不进来,刚走入屋内,一股浓烈的药味就扑鼻而来。一瞬间,李无忧觉得自己好似进了药铺,还是那种每日煎药熬药的铺子,长久住在里面的人,只怕就如蜀地的火腿,被土盐腌入味了。
李念如确实像被药材腌入味的病人,以往白皙莹润的脸蛋肉眼可见的干瘪了下去,眼角眉梢却露出淡淡红晕,尤其是嘴唇,红艳艳的,抹了胭脂似的那种红法,看着很别扭。
南宫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时遇这时候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什么也没说,只是放到榻旁小几上,然后扶着李念如,让人靠坐在床头:“喝药。”干巴巴的声音。
李念如眼珠缓慢转了转,声音又低又哑:“他呢?”
时遇指了指前院的方向:“在收拾屋子。”
李念如艳红干燥的嘴唇抿了抿,很轻地笑了下:“你又给他钱了?”
时遇眨了眨眼,点点头:“先生要开书院了。”
买宅子要钱,开书院要钱,买药材要钱,什么都要钱,可偏偏,他们是这世上最可悲的穷鬼。
李念如看向时遇,那眼神中带着温情、无奈,还有很多时遇看不懂的情绪,她说:“以后,别去偷了,钱是要挣的,不是偷来的。”
这些话,邢解详曾经也和他说过,那是还在青溪镇的时候,有一次在街上,阿淼一直盯着张屠户家的猪肉摊子流口水,转了好几圈都不舍得走,可他什么都没说,好像只是看着就能解馋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后厨灶台上乖乖躺着一整个猪后腿肉,新鲜的,冒着油的肉啊!
邢解详一问才知道是时遇偷的,他当时很凶地摇摇头,指着那个猪后腿:“去给张屠户送回去,被让人发现了,还有,以后再偷东西,就别和阿淼一起玩了。”
“什么是偷?”时遇不理解。
“不付钱就擅自拿别人东西就叫‘偷’。”邢解详耐心地解释,还不忘吓唬他,“被抓到是要坐大牢的。”
时遇似懂非懂,但此后数年,他都记得这句话,再也没做过“偷东西”的事,直到来到长乐城,看到邢解详抱着李念如在街边跪着行乞一天,却换不了三个铜板的时候,他心里又痒了。
他跪在邢解详身后,看着那些脑满肥肠的富商、坐轿乘马的达官显贵,或目不斜视,或面露鄙夷的从他们面前走过,腰上的钱袋子哗啦啦的响,几乎晃花了他的眼。
他只要看他们一眼,然后轻轻地勾一下,那些钱袋子就能到他手里,他们就有钱了,邢解详就不用继续像条狗一样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