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洪流将自己彻底淹没,女儿的高门贵婿,男儿的良缘佳配,自身在家族中地位的跃升……裴照野抛出的诱饵,精准地砸在她软肋上,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崔氏能给她的,不过是些微末的好处和随时可能被舍弃的恐惧。
而裴照野给的,是实打实的光明前程,通天大道,是子孙后代的倚仗。代价,仅仅是管好家中那个不争气的女郎。
裴清涟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急,绣墩被连带着晃了一下。
她走到裴照野轮椅前,深深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行了一个触地大礼,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贤姪……不,主母!主母大恩,没齿难忘!敏之那孽障,我在此立誓,定将她锁在家中,请家法,严加看管,若她再敢生事,踏出家门半步惹是生非,不用卢氏动手,我、我亲自打断她的腿,替主母收拾这个不肖女!至于玉之的婚事,全凭主母做主,我等一家日后唯主母之命是从,绝无二心!”
她抬起头,脸上涕泪交加,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豁出去的狠厉。
裴照野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腾过去各色情绪,或激动、或感激、亦或恐惧,终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臣服。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她微微抬手,虚扶一下,声音清泠倦怠:“姨母言重了。都是一家人,守望相助,同气连枝,理所应当。敏之妹妹那里,管教需严,但亦不必过于苛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即可,莫伤了母女情分。如有必要,我会为她择一位严师,从旁协助,导其向善。至于卢氏与卫氏那边,待堂妹心性有所进益,堂弟亲事有了眉目,我自会安排。”
“是,是。主母思虑周全,我明白,我明白。”裴清涟连连应声,挣扎爬起,展袖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是激动又是后怕,心胸中百感交集。
“嗯,”裴照野轻轻颔首,目光掠过小几上那两份绸缎庄子的地契,语气平淡地吩咐,“青梧,将前日楚王殿下赐下那些蜀锦、吴绫,各取二十匹来,给五姨母带回去。”
“这、这太贵重了,实在不敢当……”裴清涟一顿,下意识就要推辞。
“五姨母操持家务,劳心劳力,正当补贴。”裴照野的语气淡然,劝道,“收下吧,给玉之弟弟裁几身新衣,至于敏之妹妹,也需些体面。”
青梧已领命退去,安排人手,备车马好以赠到裴清涟府上。
裴清涟双手颤抖,再次深深拜下,“……谢主母恩典!”
“嗯,快快请起,”裴照野略显倦意地闭上眼,靠回引枕,声音低了几分,“五姨母若无他事,便早些回去歇息吧。堂妹那边,还望姨母多多费心。”
“是,我这便告退,请主母万望保重身体!”裴清涟如蒙大赦,又行了一礼,起身时脚步有些虚浮,眉宇间却有股决然之感,缓缓退了出去。
厚重的门扉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的暖香与药气。
裴清涟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屋外凛冽清寒的空气。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依旧刺骨,只觉得心头一片滚烫,又一片冰凉,令她微微眩晕。
她抬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眼神复杂难辨。她不敢再多想,裹紧了身上的鹤氅,脚步匆匆地消失在裴府深宅的回廊尽头。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沫覆盖。
静思斋内,重归寂静。
青梧轻手轻脚地收拾着茶盏,目光担忧地落在闭目养神的裴照野脸上。她比刚才更显苍白疲惫,眼下那片青影在昏暗光线下浓重得如同淤伤。
“娘子……”青梧低唤,声音里满是心疼,“您何苦这样劳神?太医令和宋医生千叮万嘱要静养,不可劳神费心……”
“无妨。”裴照野没有睁眼,只微微动了动搁在毯子上的手指,淡淡打断他,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却依旧平稳,“攘外必先安内。五姨母这根墙头草,如今算是暂时拔过来了。三姨母那边……”
她微微顿了一下,指尖在袖中那枚墨玉棋子上缓缓摩挲,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语气骤然转冷,肃杀之色浮现。
“也是时候该有动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