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傕被人从地上抬了起来。
他在船底站了不知道多少日,腰疼得完全直不起来,哪里还能坐得住,只能瘫在凳子上,两眼横斜打量起四周。
模糊的视线渐渐收拢,李榷看见自己处于一屋室内,几根长烛照得满室通明。他身旁没有别的囚犯,只他一人,除开靠近他说话的二人,另有两个腰悬配剑站在角落的男子,李榷猜测最后说话之人是面前着墨绿袍衫看着他的人。
此人通身没有配饰,李榷长于市井,最好通过衣着推断其人出身,墨衣男子虽不漏分毫,但他眼神沉凝,仿佛能洞穿人心,即便男子此刻一言不发,周围人却都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是手握重权之人才有的威仪。
实在辨不清他们的身份,李傕哆哆嗦嗦开口道:“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谢闻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说:“你可知光宗尧庆年间所用铜钱叫什么?”
李榷一愣,呛咳了两声,说:“尧元重宝。”
谢闻将两枚铜币拿在手中,分别以左右手捏和,问:“哪一枚是尧元重宝?”
他话音未落时,李榷便已变了脸色,待他问完话,李榷偏垂下头,好似体力不支。
谢闻对身后的德庆交代道:“叫黄笤进来。”
过不一会儿,德庆带着一个拎着木箱子的人进了屋子,后者甫一打开箱子,李榷便惨叫一声,说:“我说,我说,我都说……”
德庆瞪了他一眼说:“省着点力气。”说完将他从椅子上扛起,好似放一摊猪肉似的将他放到了一旁的榻上。
那箱子盖上挂着一排粗细大小不一的金针,在烛火映照之下有几分可怖,李榷以为这是要对他刑讯逼供,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我……我只是跟着同乡,他说那地方赚钱,我也不知他们是做什么的,但我缺钱啊,大人,大人,您是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跑了,我待了几天就跑了……我看见他们在做什么,我知道这赚再多钱也是要杀头的,不是官府来杀头,就是那帮人杀头,我吓得赶紧跑了……”
李榷说着说着,黄笤手夹两枚金针,分别扎进他的内关穴和神门穴,此二穴稍缓心神,李榷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黄笤扒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会儿,又抽出两针,寻到李榷颈部正中的天突穴扎下,随后在肺俞穴施诊,这两针下去,李榷突然翻了个身,口中喷出一股腥水。
“人呛水后容易肺气上逆,反而将水都淤堵在肺里,吐出来就无大碍了。”黄笤对谢闻说。
谢闻颔首道:“我曾见有人溺水,救起后不到两日却猝然离世。”
“确有这样的案例。”黄笤说:“不过这一路你们都是按我的吩咐将他头朝下带回来的,他方才吐出来的便是肺里最后的积水了。”
李榷听他二人所言,才知谢闻是要救自己的命,但这一口水吐出,他已然浑身脱力,再说不出一句话。
谢闻睨他一眼,对身后持剑二人道:“看好他。”
他和德庆、黄笤离开了里屋,原来里屋的窗扇皆被衾被所盖,给人一种入夜之感,其实已是巳时,只不过天空阴沉,不时便会下几刻钟的雨。
“郎君,不抓紧问话吗?”德庆低声问。
“此人脉象极虚,几乎是吊着一口气。”黄笤道:“若要问话,起码还需调养三日。”
谢闻回身看了一眼黄笤,说:“一日,我只给你一日时间。”
三个月前,尚在汴京的谢闻接到密报,说柳州铸钱监盗取官铜、私铸铜钱有数年之久。他领皇命为常平司提举,此司职可征收矿税,于是他初到广右便查阅了此地近五年的矿税。
单看那账册,谢闻并未觉出其中有什么不对劲,即便是动过手脚,只要盘查过矿户,便能对本地的矿量心中有数,且广南西路并非产铜重地。
大兆初年,铜料稀缺,钱比物贵,但随着天下渐安,矿利寖兴。广南西路的贺州产锡最盛,有着“八步响锡”的美名,锡乃铸钱不可阙之物,朝廷也曾以夹锡钱来填补铜钱的需求,因此在贺州以西的柳州设立了铸钱监,铜料由他州调用。
显宗年间,民间突然出现了不少私铸的尧元重宝。此钱币含铜量极低,制作时掺入了铅锡沙泥,表面粗粝不堪,极易断裂,被戏称为“沙毛钱”。起初,沙毛钱在江南路被发现,此等劣币使得江南东西两路米价飞涨,险些酿成当地民乱的大祸。
当时,江南东路恰有饶州这样的铜矿富足之地,显宗遂命人查处当地的铸钱监,并颁布禁令禁止流通沙毛钱,但私铸铜钱往往与官铸铜钱混用,屡禁不止,后来甚至在广南东路、荆湖域内乃至淮南地区皆发现了沙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