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棠扫视船坞内的众人,旋即回身看向身后几位正目光炯炯看着她的兵卒,说:“这里大多都已经役满多年了吧?赵队将,我可助你们重列正兵名册,令役满者释籍。”
女子的声音暗哑,屋外雨水瓢泼,但仿佛顷刻无声。一片静默中,众人只觉心弦都被她拉紧了。
她只说了头两件事,赵令羽便知自己必要助她前去梧州了,但见她突然沉声,久久未言说第三件事,又疑她是身体不适,等了一会儿想要出声追问。
只不过,几句话前他才嘲讽这女子自己不会有事相求。
最终,迎着她坚定的目光,赵令羽硬着头皮开口道:“夫人,这第三件事是?”
观棠扬唇笑了笑,她的笑容里并无先前的傲气,眸光闪烁,说:“待我见过统领此地的都监和知寨再行定夺吧。”
半个时辰后,站在海鳅船船首的观棠紧盯着前方泥沙翻涌的江面,此船由踏轮和叶桨推动,逆流之下仍疾行如风。
栾慧撑伞站在她身后,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低声道:“我见文四面相福泽深厚,定能逃过此劫。”
观棠轻咳了几声,说:“但愿如此。”
栾慧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船楼之上的赵令羽和他的手下,说:“那知寨只愿借五十人,梧州驻军有三四百人,我们区区五十人岂不是负隅顽抗,竟还要以三百石粮食为报酬。”栾慧的语气里难掩愤慨:“我看他们真是抽水抽惯了,连夫人您都要……”
“无妨,我去水寨求援,最大的目的便是让他们将梧州城困的消息散播出去。”观棠冷声道:“顺郁江而下,直抵广南东路的端州,徐知州瞒报灾情一事,不出七日便会叫周遭州县连带东西两路都知晓。”
栾慧回过神来,说:“您这么做是为了经略使?”
观棠没有回答,栾慧既说到谢闻,她便神思微敛。观棠不知谢闻此刻在哪,被何事绊住,但她知道,方才她向赵令羽许诺的那些事,都需要这位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好生活着,才能一一兑现。
想到这里,她低笑一声,说:“栾慧,从前我在闺阁之中,尚无感念。但这次南下,我发觉,若说我姓甚名谁,自是无人知晓,也无人听我所言。唯有顶着伯父的头衔、夫家的姓氏,他们才愿意让我开口说两句。”
她抬目看向远方,雨雾锁江,天地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赭黄纱幔。
“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说我是观棠,便有人信我,愿意听我一言,为我做事。”
听见观棠的话,栾慧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眼前的女子神情坚毅,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定有这一日。
***
郁江上游的桂平县亦连下数日雨,此地河道蜿蜒似盘蛇,江水涨势不较下游那般快,为防急流翻船,两日前便禁航舟楫。
傍晚,码头在雨中显得颇有几分零落,一艘监牢船停靠在岸,铁栅舱室内囚着几位要押解到沙门岛的重刑犯。
此船由刀鱼棹船改造,船底设水密囚舱,重刑犯们需直立于舱底,双手戴枷,仅头颅能从活板门内伸出。活板门与船舱的木地板平齐,显得几人好似埋在船底。
多日行船,又鲜少能够获得食物,活板门四周散落着不少黄水,散发着一股恶臭,正是这些囚犯们呕出的。
“生不如死……真是生不如死呐……”一个囚犯喃喃道。
他们不知此时天光几何,船停于何处,只感觉许久都未行船了,众人心中都在猜测,是否已经到了沙门岛了?
这时,突听一声巨响,船底像是被什么重物撞上了,昏沉沉的囚犯们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看向四周,只见那涓涓细水正从船舱的各个角落涌入。
都说上善若水,这缓缓填满船舱的水却有种鬼祟之气,引得一个舱室的囚犯们皆开始声嘶力竭地哀嚎着。慢慢地,水没过他们的嘴巴,众人噤了声,鼻子里吐着气,时不时发出呜咽的声响。
水仍在往舱底灌着,不知疲倦地,这些囚徒也不知疲倦地挣扎着,但任凭他们如何甩动手腕,那枷锁仍嵬然不动。
于是水继续往上攀,攀过几人的鼻尖,那几人慢慢没了声响,几个个子高的囚犯奋力伸长了脖子,感受着水像阴凉的蛇一样缓缓圈住脖颈,船舱里陷入一片死寂……
这时,船舱上方突然透出一丝光亮,原来舱门竟开在上层的地板处。几个身着黑衣之人翻身跳进水里,用钥匙将囚犯们的枷锁打开,将他们一个个地拽了上去。
一个囚犯被甩到地上,借着力道狠狠从肺里挤出一口水,只不过水吐出去以后,他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此人感觉自己被人架起两只胳膊拖行了出去,时而苏醒时而昏迷,不知过去了多久,似乎感受到了屋子里炭火的暖意,他倏然睁开了眼。
发觉自己这十几天来第一次趴在了坚实的地板上,囚犯心中正想舒口气,却听背后有两个脚步声靠近,一个年轻的男声道:“郎君,这应当就是那李穆。”
李穆看见一双黑色的油膀夹靴缓缓走向了自己,勉力想抬头往上瞧,此时,那个被唤作郎君的男子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即便暖炉在侧,仍旧让他浑身泛凉。
“将他扶到椅子上去。”谢闻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