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了,年轻人。”陈方笑呵呵说道,语气温和如常。
再次扶住老师的胳膊,彭开阳心却彻底慌乱了。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与过去割裂,可那一句“年轻人”,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他说不出话,很久后才稳住心神,轻轻捏着老人干枯的手,垂头低声说:“您客气,天色暗了,想必瞧不清楚,我送您回家。”
“那就多谢你了,老头子眼花耳鸣,多亏碰上你。”
夫子向来是极倔强的老先生,轻易不肯服老,也不肯在这些小事上麻烦别人的,可那日,他却欣然接受了彭开阳的帮助,这让彭开阳心中酸楚更甚。
他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愿意叫人帮了。
站在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小院里,彭开阳拼尽全力才克制住了颤抖。
那棵种在屋外的李树,是他年少时亲手栽下的。
他四处张望,目光掠过每一处熟悉的角落,直到夫子为他倒茶时,眼泪终究还是无声滑落。
那是彭开阳少年时,所拥有的最好的时候。
他偏过脸去,试图掩饰泪水,低声说道:“老人家行动不便,我瞧水柴不多,这就去添上。”
一瓮瓮填满的水,一捆捆劈好的柴,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夫子就坐在门外的木椅上,眯着眼,絮絮叨叨地与他说话。
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恍然让他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将要上京赶考的彭开阳,从未离开过这里,从未经历过那些生死离别、恩怨纠葛。
可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幻象。
盛天早已不是彭开阳,而夫子,也终究只是他记忆中的一抹剪影。
可即便如此,这一刻的温暖,仍让他贪恋不已。
“从前老头子也并非寡居,有学生孤苦无依也与我同吃同住,每年围泉篝火年节时分,他定要拽着我这老头子一起去瞧瞧。”
“那孩子聪明懂事,我这几两学识也算没白教给他。”
“怨我无能,与那孩子的缘分也只浅浅三分,我已至此年岁,该死了,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听见他的消息。”
“怨我,怨我……”
在爆竹声中,夫子痛哭着大喊着他学生的名字,火龙升天,照亮了一方小小院落。
他叫:“长明!长明!”
“老师不敢认你。”李不为哆哆嗦嗦说道,“只是你不肯相认,脸也换了样子,夫子不知是否会害了你,更害怕……害怕戳穿后,你否认,从此再不去看他……”
陈方从来不糊涂。
他知道,长明改头换面,多年来不肯认他,必定有所筹谋。
“老师坚信你是为洗清冤屈,多年来查证不肯放弃。”李不为泣不成声,“因此……因此才……”
盛天再忍不住了,他震惊摇头,不肯再听,生怕再多听一句,一切就都完了。
他往前一步,梁安手抖着竖起剑尖,无声落泪,却不肯让步。
“师哥!”李不为哀声叫他,“不行啊,陛下……陛下是无辜的!”
“无辜?”盛天仰天大笑,却终于落了泪,“无辜……”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坠落。
“我又何辜?”他问,“谁替我说一声‘无辜’?”
“老师一生信你,临终想的也只有你,只想有朝一日彭开阳的名字清白光明写在史册上,让你一生冤屈大白天下!”
盛天落泪,模糊了双眼,往前又近一步。
“你若杀了他,便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天下再无明月朗照,再无盛盛灼目长明时。
“彭开阳”三字将永远蒙尘,化作青史中最刺目的污痕,任百年千年春雨秋霜,再也洗不净这二十几年来从盛天身上渗着的冤屈。
盛天双腿僵在原地。
他喃喃:“我早已不是彭开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