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她知道了一个十六七岁少年的想法,那就再也不能将他当做纯粹稚童来对待了。
倏地又觉头大无比。
心中疾风骤雨般过了一场,桃七很快就定住了心神,整理表情,勉强一笑,语重心长地说:“那样的话,陛下以后可不能随便说,正经姑娘听了要怄死的。”
嵇铭坐在榻上,膝上盖着薄被,不满地皱眉:“怎么?你很讨厌听吗?”
桃七打算轻描淡写地带过,拿出过来人的语气规劝道:“陛下未来找到自己的妻子,再对她说那样的话,做那样的事罢。”
嵇铭咬了咬嘴唇,涩声道:“你就不能做我的妻子吗?”
桃七无奈地摇摇头:“您的妻子是大岐未来的皇后,必是出生煊赫大族,亦或簪缨世家、书香门第,仁爱知礼,敏慧贤德,母仪天下。而奴婢……只是个奴婢……”
嵇铭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睛:“皇后要出生煊赫,那你只做我的妻子。因为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儿,我喜欢你。”
桃七一怔,心中已然一片惊涛骇浪,面色却仍旧轻松,淡笑道:“作为麟德殿的奴婢,陛下待我没半分可挑剔之处,迁就容忍,荣宠已极。再多再满,奴婢怕是无福享。往后,陛下仍旧把我当做小桃子吧。”
见桃七还有心情笑,摇头晃脑不上心的模样,显然是把自己说的当做了玩笑。嵇铭十分难过,心里却明白,她怕是拒绝的意思。
“好,我省得了。”嵇铭低声说道,眸子里染上一层灰雾,他掀被,复躺了下去,将自己的脸缩到被子里,看起来落寞极了。
桃七还坐着呢,想下榻去,又怕下去惹恼小皇帝,想出门吹吹风冷静冷静,又怕嵇铭一个人怕黑。好一个如坐针毡,如鲠在喉。
过了片刻,嵇铭开始赌气,侧身背对着桃七,闭眼不说话了。
醉花阴的乐姬们有专门练琴的乐房,散落着各色丝竹管弦。日落后,乐姬们都在外侍奉恩客,此刻乐房内只有一着白衣的女子,独坐于席垫之上,临窗斜斜倚着阑干,怀抱一张瑶琴信手弹拔,水眸脉脉含情,笑容得体和煦,高洁似天上的瑶池仙子,又似乎身处女子的学堂。她这幅模样,清丽到了颠倒众生的地步,能让所有青楼女子都自惭形秽。
余昭惟从不轻易在人前弹奏,能听她一曲之人非富即贵。可今夜,她就这么信信弹着,乐音飘扬在烨都西侧的益昌坊之上,落入千家万户人耳中,闻者却不知是谁弹的,也不识这一曲是何等的千金不换。
隔扇门缓缓推开,进入的是一素衣侍女,正是无香。
“回姑娘,两位贵客都安顿好了,鸨母龟公以及楼里的姐妹、客人们都得了交代,今夜之事必不会传言出去。”
余昭惟懒懒“嗯”了一声。
“小公子们心善,还托我买炊饼送去给他们今日遇到的贫苦人,已经让咱们楼里的小厮去办妥了,姑娘明日可说与两位公子知道。”
无香做事滴水不漏,还留着人情给主子,如此妥帖的女子,蜗居在醉花阴做个花魁侍女,难免可惜了。
余昭惟看着窗外问:“你可知,我为何要对他二人如此客气?”
“奴婢不知。”
“你不知?”余昭惟语气嘲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醉花阴里的人都说我是无所不知的女诸葛。可我却清楚,咱们楼里的奇女子另有其人呐。”
无香低头不语。
余昭惟坐着,复道:“我再问你,那个床上三楼搜人的粗鄙男子,一开始咄咄逼人,为何后面就突然好说话起来了?”
无香错开眼去,淡淡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醉花阴鸨母龟公的面子不好使,可姑娘名声冠绝烨都,那是姑娘的本事。”
“不看僧面看佛面,”余昭惟笑声如银铃,默了良久,她说,“依我看,你才是那尊佛啊。”
无香倏地跪地:“奴婢不敢。”
“不敢?你不敢什么?”余昭惟像个刻薄寡恩的主子,揪住女婢的一点错处就要发落惩治。
“奴婢生生世世是姑娘的奴婢,不敢有任何僭越。”
余昭惟面上突然殊无笑容:“哼,我倒想看你有朝一日僭越的德性,你却是个煞风景的楞木头!”
无香再不答话,乐房里安安静静的,烛火摇曳,外间的乐曲与笑音隔墙传入,听得清清楚楚。余昭惟姣好的脸上微微抽动,心中恼怒,粉拳握紧,竟将怀中摇琴往无香的脚边一砸,无数根断弦崩落,木屑飞溅四起,划过女子的脸颊和手背。
余昭惟脸色阴沉,一对无双美目怒瞪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再没有这样一个女人,让她恨得银牙咬落,却又无计可施。
次日清晨,桃七和嵇铭拜别了余昭惟,避着人,偷偷从醉花阴后门溜了出去,无香还给他们雇了辆灰棚马车,坐上去急急往宫里赶。不想到了皇城楼下,朱雀门紧闭如蚌,昨日出门采买的宫女太监,运送蔬菜瓜果的仆人聚成一推,围堵在朱漆铜钉大门外。
居然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