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见他抱着水囊不动,无奈地叹了口气,夺过水囊为他打开盖子再递给他。
能听懂人说话,观察旁人直白的脸色并做出反应,却无法分辨出复杂的含义,诸如先前几个太监笑着让他学狗叫、钻□□,他还以为人家乐于同他玩游戏。这少年的心智应当在五六岁左右。
据说原繁质子被送来烨都正是五岁整,两年后,他就从富丽堂皇的质子府转移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如此推测,他是到了掖庭之后备受折磨、食不果腹,智力才没了长进,甚至退化了。
少年质子的痴傻、忍饥挨饿,他直白的喜悦和惧怕,都能让桃七找到已逝女孩的影子,又像一面跨越光阴的镜子,反射倒映出多年前的自己,牵动起那一缕深埋的记忆。她轻抚了两下原繁蓬乱的脑袋,不经意温和了语调:“慢点吃,不够我再去拿。”
阶下的小栓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微有动容。但他急着将几个匣子送给那三个太监,怕去晚了被打,只好腆着脸再问桃七:“大……大人,田公公他们到底哪儿去了,您老要知道的话,告小的一声,小的得把几个匣子送过去,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桃七凉凉看了他一眼,开口:“不急,他们不需要什么匣子了,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爱吃虫子的贵人。”
小栓子心中一紧,眼前的年轻太监怕是在诓骗他们了,正要说话,又听桃七问:“你是掖庭里记名的太监?”
小栓子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怕惹来麻烦,很勉强地笑着说:“大人有何吩咐?”
“质子殿下的衣食住行合该有专人伺候,平日里也应有文武先生管教着,而今怎么不见人影?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小栓子一脸苦相,低声回道:“这小的哪知道,只听说五年前,小傻……质子殿下就被送来掖庭了,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不过有个公公给他送一日三餐来着,并不会短着他的伙食用度。”
这叫不短吃穿用度?桃七哂笑:“那今日的伙食呢?食盒在哪?碗筷又在哪?负责送饭的公公又在哪?”
“……小的也不知道啊,送饭的应是掖庭负责伙食的宦官吧,但小的不认识,小的对这边不熟的。”
“不熟?哼,你又是哪里上值的公公?”
小栓子不敢说。
这个穿低阶圆领窄袍的年轻人一定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小栓子生来眼力见儿出色,又在内廷呆了六七年,被地位比他高的太监使唤成了陀螺,受尽冷眼和欺凌。他能嗅出桃七身上不属于低阶内宦的气质。
桃七观他怕得要死的小表情,摆摆手:“罢了,我知道你叫小栓子,满宫的小栓子又能有几个呢。明日我去问问刘勍刘常侍,就知道了。”
能在内侍监总管太监这般的大珰跟前说上话,小栓子彻底确认眼前是尊大佛了,噗通一声,重重跪地讨饶:“不敢不敢,小的是看管掖庭干粗活的罪奴。平日里就给田公公、张公公、齐公公他们跑跑腿,干干杂活。”
“你平日就在掖庭管人,那你一定对质子殿下很熟悉咯。”
“熟悉算不上,经常跟着田公公他们路过这院子,对质子殿下面熟罢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田公公他们经常带着他来欺负小质子的隐晦说法。
桃七眼观鼻,鼻观心,没多问。原繁吃完了烙饼,还是很不满足的样子,呆呆地嘬着手指头,眼神瞟来瞟去。料峭春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桃七又问小栓子:“你方才说,他这种状况持续多久了?”
“五年前质子殿下搬过来的时候,就有些……脑子不好使,不过那时候年纪小,大伙也没多想。一开始掖庭有个老太监还照顾着,也有人送伙食,可后来老太监死了。几年过去,他竟然就成这样了。”
人情冷暖,在深宫之中更是彰显得淋漓尽致,一个被故国遗忘的、没有大人撑腰的孩童,还是个脏兮兮、傻乎乎的麻烦家伙,人人躲之不及也在意料之中。桃七看了看这座院落四周,又问:“这屋子的门窗好几年都是这样破败吗?”
“是啊,掖庭本就是获罪的腌臜奴仆居住的地方,本来就没人修缮。小的几年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儿了。”
桃七看了一圈几乎要从门框脱落的半扇门,破得不成样子的窗格纸,以及头顶能洒下大片天光的破碎瓦砾。心中疑窦暗生,瞳孔里划过一道阴翳幽冷的光。
她领教过烨都的冬天,没有炭火和避风的屋檐,隆冬时节一夜就能将人冻死。一个痴傻的孩子,能在这样破落的院子里,坚持这么多个冬天吗?
目光落向蹲在门框上用手指碾蚂蚁的少年。
那些蚂蚁是被烙饼残渣吸引过来的,排成一列往他面前经过,脏兮兮的手指往下用力戳着,一下一个,碾得稀碎。桃七给他洗了手,但是指甲缝和褶皱里的陈年老污垢一时半会是洗不去的,不过细看下,却能发现他的手指修长、匀亭,洗干净后,定是一双适合拨琴、翻书、拈花、握笔的手。他鸡窝样的头发垂下,遮住了瘦削的左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上几乎毫无表情,唯剩空洞和麻木,桃七却看出了一丝让人胆寒的残忍。
一只蚂蚁爬上了他的指尖,他将指一曲,毫不犹豫压在门槛上,用力得手骨都在咯咯作响。然后举起手,看着蚂蚁的尸体——一小滩红褐色的污渍,他张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不是嘴角上翘,而是分开上下唇,嘴巴成了圆形,又丑又蠢,别提多难看。
一边笑,状若无人地低头,继续捻蚂蚁。
桃七撑着膝盖站起身,转身打开了屋门。
朝里望去,靠北的几扇窗子都给木条钉上封了,屋中昏暗,只有屋顶的瓦片缝隙射下几束光亮。里头堆满杂物,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而且气味难闻,混合了食物腐败、阴湿潮气、汗味、烂木头味、小动物的尸体腐烂等各种各样的气味。屋中的地砖碎开了,缝隙中长出过足踝的杂草,中间凹陷下去一块,两日前从屋顶漏进来的雨水,混合着屋中原有的污秽堆积成了一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