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全靠着从云家手里过一道货,才能撑起城里七八家盐铺的买卖。
如今云家一倒,他的货源便断了大半,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他哪里有心思吃酒,只拿一双浑浊的老眼瞪着孟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孟老板,你莫要与老夫打马虎眼。你手里有引子,我铺子里等着盐下锅。是个什么章程,你只管划个道儿出来!”
孟玖心里一咯噔,暗骂这老狐狸是想趁着天塌下来,捡块大瓦片。
他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不见半点火气:“钱掌柜说笑了。这价钱嘛,好说,好说。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自然不会让您老吃亏。只是……云家倒了,这运河上的路,怕是不大太平了。”
他这话,明着是说担忧,暗里却是抬高价钱的由头。路不太平,他这盐引的运送成本自然要高,价钱也得跟着涨。
“哼,路不太平,还不是这杀千刀的内商搅出来的祸事?”席上一个颧骨高耸的汉子,是另一家盐铺的胡掌柜,他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嘴“没了云家那十几艘保水的沙飞船镇着,那『铁臂张』如今怕是成了河上的真阎王。谁的船从他眼皮子底下过,不得被他连皮带骨地扒下一层来?”
这话一出,席上众人脸色各异。
那河快的当家铁臂张,听说早年是跟着云家大太太柳氏一道从边镇来的,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冲,进了云家门不到半年,就教人给赶了出来。
谁曾想,这汉子也是个有本事的,几年间,手底下竟也聚了百十号亡命之徒,占了这运河水道,做起了保水护航的买卖。
往日里有云家这棵大树压着,他还算安分。
如今没了云家这财神爷,他手下那帮人断了生计,还不得做起杀人越货的没本钱买卖?
一时间,雅间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气氛说不出的压抑。只有那盘子里的四鳃鲈,还在不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呵呵,各位老板莫要自家心慌,乱了阵脚,倒叫外人瞧了咱们江都的虚实去。”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这江都城里最大的牙行头子,刘三爷。
他约莫五十上下,生得一副笑面。
说话间,他正拿一块细白的杭绸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的油渍,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孟玖的脸上。
“那铁臂张虽是条见了骨头就眼红的恶狗,却也不是个没脑子的蠢狗。他要的是钱财,不是人命。只要有肉吃,他那条铁胳膊,自然会替各位老板开出一条水道来。”刘三爷放下帕子,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子,眼皮子也不抬地又说道:“倒是城里头,怕是更不太平。”
“三爷此话何意?”孟玖心头一紧,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
刘三爷呷了口茶,茶水有些烫,他咂了咂嘴,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我那在县衙刑房里当差的不成器侄儿,昨日与我吃酒,醉醺醺地透了个信儿。说是那领头抄云家的锦衣卫百户,姓赵名刚的,至今还没离了江都。听说啊,这位赵大人他不单单是查云家通倭的案子,还在悄悄地查云家往年的账目。谁要是与云家有过不清不楚的银钱往来,怕是都要被这位大人请过去,好生问上一问了。”
孟玖的心直往下沉。
他今日设宴,本是想探探各家的口风,最好能将手里的盐引分销出去,回笼些银子。
可瞧这光景,一个个都是光打雷不下雨的主儿,嘴上说得热闹,真要掏银子的时候,就从这推东主西,寻各种由头,精得跟猴儿似的。
“刘三爷此言差矣。”孟玖的脸笑得有些僵了:“我等的盐引,都是从九边的丘八手里正经换来的,勘合文书一应俱全,与云家那起子通倭的罪名,可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各位休再胡枝扯叶地支吾,若是有意,价钱上,孟某可以再松一松手。”
“铛!”刘三爷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了几滴:“这赵大人头一回到咱江都地面上办案,我那侄儿说了,送上门的银子,他不收;递上来的帖子,他不见。你说,他待要怎地?”
一时间,席上再无人说话。只有窗外运河上,偶尔传来一两声船工悠长的号子,那号子声被风送进雅间,更显得里头死一般的寂静。
孟玖看着众人脸上那掩不住的惧色,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他知道,今日这顿酒,是白请了。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的一个中年人,突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众人闻声望去。
那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杭绸直裰,相貌也平平无奇,瞧着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外地行商,只是皮肤颇为粗粝。
他从头到尾,只是低头喝茶,仿佛席上这些关系到江都盐业生死的争论,与他全无半点干系。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那人这才放下茶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冲着众人拱了拱手,操着一口有些生硬的徽州口音,慢悠悠地说道:“各位老板,在下姓汪,初来宝地,做的也是些南货北运的小本生意。方才听各位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只是在下心中有一事不明,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汪老板客气了,有话但讲无妨。”孟玖连忙起身还礼,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路神仙。
那汪老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说道:“云家倒了,这盐引便无人接手;运河上的路,也教那湖寇给堵了。既然如此,为何各位老板不干脆联起手来,合资一处,先将孟老板手里的盐引吃下,再凑出一笔银子,去托人与那湖寇买条水道?如此一来,本钱大家均摊,风险也由众人共担,岂不比眼下各家单打独斗,干瞪着眼强得多?”
他这话一说,在座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露出些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
是啊,这法子听着是好。
可这开中之法,自打太祖高皇帝那会儿定下来,商人纳粮到边镇,换取盐引,再到指定的盐场支盐贩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