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已如鹰隼般越过前庭那座刻画着虎啸山林的影壁,径直投向王府深处那片被精心打理的、在暮色中仍透出盎然绿意的所在——那方玻璃温房笼罩下的后院菜园。
他步履沉稳,玄色袍袖拂过庭院中微凉的空气,带起一丝几乎不可闻的风。
两名铁卫如影随形,步伐精准地踏在青石板上,轻得如同狸猫,却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让躬身退到一旁的老仆只觉背上似有千钧重担,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后院,玻璃温房边缘。
暮色在这里被温房的玻璃过滤,显得格外柔和而静谧。
温房内,精心规划的菜畦整齐划一,新绿的菠菜、嫩黄的菜心、挺立的葱蒜,还有几株攀援的豆角苗,在湿润的泥土上舒展着生命的活力,散发出混合着泥土腥甜和植物清香的独特气息,与温房外渐浓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一株虬枝盘结、树皮皲裂如龙鳞的老槐树下,一张简陋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石桌石凳旁,王忠嗣正就着天边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专注地处理着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宽厚、粗糙,指节粗大变形,掌心和虎口处布满了厚厚的老茧,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地图上的沟壑,无声诉说着数十载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
这是一双握惯了刀枪剑戟、令旗帅印,曾指挥千军万马令胡虏闻风丧胆的手。
此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他的右掌掌心!
血迹虽已干涸凝固成暗红发硬的斑块,但皮肉翻卷的狰狞模样,依旧触目惊心。
伤口边缘微微发白,显然并未得到妥善处理。他动作缓慢而细致,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用一条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棉布,一圈圈,极其缓慢地缠绕着伤口。
每一次布条勒紧,他花白的鬓角都会几不可察地抽动一下,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在暮光中显得更加清晰。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坚硬的线条,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他仿佛将自己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思绪都倾注在这缓慢、甚至带着自虐意味的包扎动作中,试图用这单调的重复和清晰的痛楚,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过去的背叛、现实的困局、未来的叵测。
这方小小的菜园,这片亲手侍弄的绿意,便是他为自己筑起的最后堡垒,隔绝着那个他曾为之浴血奋战、却又将他无情抛弃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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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踏碎了菜园的宁静,也踏在了王忠嗣刻意封闭的心弦上。
“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鼓面上。
王忠嗣缠布的手指微微一顿,布条停在掌心上方。
随即,他又继续着动作,只是那速度,似乎比刚才更加凝滞,仿佛每一寸移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古井寒潭,不起一丝波澜,投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出现在温房入口、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
裴徽在菜园入口停下脚步。他的视线首先精准地落在王忠嗣那只缠了一半、血迹斑斑、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仿佛被那狰狞的伤口刺了一下。
接着,他的目光才缓缓扫过那片在暮色中依然生机勃勃的菜畦——碧绿欲滴的菠菜叶在晚风中轻颤,嫩黄的菜心舒展着柔嫩的叶瓣,挺立的葱蒜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最后,那深邃的目光才落回王忠嗣那张饱经沧桑、如同风化石刻般写满疏离与沉郁的脸上。
老将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伤痛和久坐而略显滞涩僵硬,但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长枪。
他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军礼,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
姿态不卑不亢,礼仪周全。
然而,那道无形的、用岁月风霜和刻骨伤痛铸就的冰墙,却比王府的朱漆大门更加厚重,更加森严,无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裴徽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被怠慢的不悦,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近乎晚辈面对师长般的诚恳。
他没有立刻回应这礼节性的军礼,而是向前走了几步,踏入菜畦的边缘,离那温房内的绿意更近了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鲜活的作物,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