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帅,”他终于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如同与相交多年的老友闲话家常,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他的视线再次关切地落在那只伤手上,仿佛那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劳殿下挂心,”王忠嗣放下抱拳的手,声音依旧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皮外伤,不碍事。”
他将缠好的布条末端利落地打了个死结,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仿佛刚刚处理的不是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而是一件寻常的军械甲胄。
那干脆的动作,更像是在斩断某种牵连。
“这园子打理得真好。”裴徽仿佛被这片隔绝了喧嚣的绿意深深吸引,又走近了几步,竟主动走进了温房。
温房内温暖湿润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扑面而来。
他俯下身,伸出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是一只握笔批阅奏章、也能挥剑斩断乾坤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小心翼翼地抚过一片嫩绿欲滴、叶脉清晰的菠菜叶。
指尖传来的微凉和生命特有的柔韧感,似乎让他有一瞬的失神,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温房外,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逐渐被浓重暮色和零星灯火吞噬的长安城天际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向往和深沉的疲惫:“自给自足,远离朝堂纷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王帅,这真是一方难得的净土。”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净土”二字的含义,语气变得更加低沉,“本王……也曾向往过这样的日子。粗茶淡饭,妻儿绕膝,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功名利禄,九五之尊,有时想来,不过浮云蔽眼,不及这人间烟火,岁月静好。”
王忠嗣的眼神微微一动,那冰封的心湖深处,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沉默着,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更加专注地看着这位年轻储君略显孤寂的背影。
远处的长安城,万家灯火已如星子般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迷离的轮廓,仿佛一个巨大的、虚幻的梦。
然而,在这片看似安宁祥和的灯火之下,王忠嗣比任何人都清楚,潜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多少即将喷发的火山!
裴徽没有回头,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锐利,如同深藏在鞘中的绝世名剑骤然出鞘,寒光四射,瞬间划破了温房内虚假的宁静,也狠狠刺向王忠嗣刻意封闭、却无时无刻不在渗血的记忆深处:
“王帅,您看这万家灯火,这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嘲讽,“可它们下面,埋着多少天宝年间安史之乱时的累累白骨?!妇孺的啼哭,将士的哀嚎,城池的废墟,千里无人烟的焦土!您见过!您亲身经历过那地狱!”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凝聚了雷霆的闪电,穿透温房朦胧的光线,直射王忠嗣的双眼,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眸里燃烧着刻骨的沉痛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
“孤灭了安禄山父子,枭其首级悬于城门!可这大唐的根基,早已被蛀空了!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蛀空的,何止是国库府兵?是人心!是法度!是这煌煌天朝的脊梁!”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气势节节攀升,那沉静的“晚辈”姿态被一股沛然的、欲挽狂澜于既倒的王者之气所取代,整个温房内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而充满压力:
“藩镇割据,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节度使拥兵自重,父子相袭,俨然国中之国!门阀世家,盘根错节,视朝廷律法如无物,只知争权夺利,兼并土地!皇权威仪,早已扫地!政令不出长安城者,十之八九!”
裴徽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现实的铁砧上,迸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火花:
“高仙芝在西域,手握数万安西精锐,名为守边御敌,实则拥兵自固,截留赋税,朝廷诏令几成空文!”
“幽州韩休琳,早已暗中与范阳卢氏和北边胡人勾结,广积粮草,私铸兵甲,厉兵秣马,只待孤登基大典的钟声敲响,便扯旗自立,裂土称王!”
“蜀地李玢,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竟敢僭用仪仗,自封蜀帝,割据天府之国!”
“永王李璘,盘踞江淮富庶膏腴之地,截断漕运,招纳亡命,其府邸规制逾制,其心可诛!”
“还有淄青李正己……这些节度使,哪一个不是表面臣服,口称忠义,暗地里招兵买马,囤积粮草,磨刀霍霍?!他们都在等!等孤登基大典的钟声敲响!那就是他们群起而攻之、将这江山彻底撕碎、瓜分殆尽的号角!王帅!”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拷问,直指王忠嗣:
“您戎马半生,从陇右到河西,从朔方到河东,踏遍大唐疆土,洞察秋毫,您告诉孤,这天下,离真正的太平,还差多远?!这煌煌大唐,还有几分太宗、高宗时万邦来朝的荣光?!这锦绣河山,还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折腾?!”
裴徽的话语,字字千钧,如同九天落雷,一下下狠狠砸在王忠嗣那看似坚固的心防堤坝之上。
每一个名字,每一处危机,都精准地戳中了他强行压入心底、却无时无刻不在刺痛他的天下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