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县委办主任的号码,声音在雨夜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冷峻:
“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开发区管委会班子全体成员、县直相关单位主要负责人列席。议题只有一个:听取市审计组关于开发区审计情况的初步通报,并研究下一步处置意见。”
他放下电话,走到窗边。漆黑的雨夜里,整个颍阳县城被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只有零星的灯火在顽强地闪烁。远处开发区方向,一片巨大的、象征着经济繁荣的广告牌在风雨中顽强地亮着,那刺目的光芒穿透雨幕,却隐隐透出一种虚幻和不安。
向南静静地站着,身影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与窗外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这寒夜般的凝重。他知道,审计报告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明天常委会上的交锋,才是这场风暴真正登陆的时刻。而市里那双无形的手,也必将在这片风高浪急的海域中,投下决定性的砝码。
雨,越下越大了。
窗外的雨敲打着县委大楼的玻璃,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声响,如同敲击在每一个与会者的心头。
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的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椭圆形的会议桌坐满了人,除了县委常委,开发区管委会班子成员、财政局、住建局、国土局等要害部门的一把手悉数到场。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上的向南,以及他左手边那位神情冷峻、如同带着寒霜入座的女人——市审计局副局长沈静姝。
沈静姝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套裙,一丝不苟的盘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清晰的下颌。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她面前放着一份厚厚的报告。
“同志们。”向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雨声,“现在开会。今天的核心议题,是听取市审计组关于颍阳经济开发区专项审计工作的初步情况通报。下面,请审计组沈副局长通报情况。”
沈静姝微微颔首,拿起报告。她的声音清冽、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开发区看似光鲜的表皮。
“根据市。委部署和颍阳县委申请,市审计组进驻颍阳经济开发区,开展为期一个月的专项审计。审计范围涵盖近五年开发区土地出让金管理、财政专项资金使用、重大工程项目建设及招商引资政策执行情况……”
她逐条通报发现的问题:土地出让金未按规定时限足额入库,涉及金额5000余万元;违规向特定关联企业超拨基础设施建设补助资金;部分招商项目虚报投资额,套取政策奖励;几笔流向影子公司的“咨询费”、“评估费”,合同依据模糊,服务内容与实际严重不符;更有甚者,一份关键的土地调规文件,签名和公章存在重大瑕疵……
每一个问题,都伴随着具体的时间、项目名称、责任主体、违规金额和初步认定的违规性质。沈静姝的叙述逻辑严密,证据链清晰,数据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她没有使用任何激烈的形容词,但正是这份冰冷的客观,让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会场某些人的心脏上。
开发区主任李斌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几乎不敢抬头。财政局长王强双手死死攥着桌沿,指关节发白。郑国涛坐在向南的右手边,身体挺得笔直,仿佛一尊僵硬的雕塑。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灰败的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更显颓唐。当沈静姝念到那份存在重大瑕疵的调规文件,并点明文件最终审批环节“存在领导责任”时,郑国涛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
沈静姝的通报结束,会场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更加清晰刺耳。
“情况通报完了。”沈静姝放下报告,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审计组将依据程序,形成正式审计报告,按层级报送市。委、市政府和市纪委。需要强调的是,本次审计发现的问题,性质严重,影响恶劣,暴露出开发区在权力运行、资金监管、制度执行等方面存在重大漏洞和廉政风险。必须深刻反思,严肃追责,彻底整改。”
“砰!”
一声闷响。郑国涛猛地拍案而起,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沈静姝,试图用愤怒掩盖恐慌,用音量压制心虚,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变形:
“沈副局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捕风捉影!欲加之罪!什么领导责任?什么重大瑕疵?那份调规文件,是经过集体研究、专家论证、合法合规的程序!你仅凭几个签名差异就下结论?你这是否定我们开发区全体干部的工作!否定颍阳的发展成果!”
沈静姝微微蹙眉,面对郑国涛的暴怒,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反而更显清冷锐利:“郑县长,请注意您的言辞和会场纪律。审计组只对审计证据和事实负责。您提到的‘集体研究’、‘专家论证’,相关会议纪要、专家意见书、原始签名样本,审计组均已调阅核对。文件审批流程中存在的异常点、签名笔迹的不符、以及公章使用记录的缺失,都是客观存在、无法回避的事实。如果您对具体认定有异议,可以在后续正式反馈环节,提供充分、合法、有效的反证材料。现在,请坐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将郑国涛的怒火浇灭了大半。
郑国涛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巨大的难堪和恐慌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会场里,投向他的目光变得复杂,同情、鄙夷、震惊、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