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投向郑国涛。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复杂的情绪在那些目光中交织。郑国涛像是被那薄薄的几页纸施了定身法,直挺挺地坐着。他脸上的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灰白。那双平日里总是闪烁着精明和掌控力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向南推过来的那份文件,瞳孔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种无法掩饰的震动,甚至是一丝……惊惶。
他放在桌下的手,似乎动了一下,想要去端面前那杯一直没动过的热茶。然而,指尖在触碰到温热的瓷杯边缘时,竟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
郑国涛面前那杯始终未动的白瓷茶杯,不知怎地,竟被他失手碰落。杯子摔在坚硬的云文石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混着茶叶泼溅开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晕开一片深褐狼藉的水渍。
细碎的瓷片四散飞溅,其中一片,带着一点尖锐的弧度,恰恰滚到了向南的皮鞋边,停了下来。
郑国涛的手还僵在半空,维持着一个徒劳的、想要挽救的姿势。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向南。
向南依旧平静地坐着,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那片滚到他脚边的碎瓷片上。那目光沉静如水,不起波澜,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物件。窗外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几道清晰的明暗分割线,将他半张脸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表情。只有那露在光线下的嘴角,线条冷硬如刀锋,抿成一道没有弧度的直线。
茶杯碎裂的脆响,像一道惊雷劈在死寂的会议室里。
郑国涛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瓷杯滚烫的触感。他脸上的血色褪尽,灰白得如同窗外铅灰色的冬云。那双曾经充满掌控力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片狼藉的茶水、茶叶和碎瓷,瞳孔深处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当众剥去伪装后的狼狈和……恐慌。
“哎呀!老郑你这是……”坐在他旁边的常务副县长李克坚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起身,声音带着刻意的慌乱,“手滑了?没事吧?没烫着吧?”
李克坚一边说,一边抽出纸巾,手忙脚乱地要去擦郑国涛溅上茶水的裤脚,动作夸张,试图用这拙劣的表演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郑国涛猛地回过神,像是被烫到般缩回了手。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看向主位的向南:“向……向书记,失态了,失态了!这杯子……太滑了。”他声音干涩沙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圆润。
向南的目光从脚边那片碎瓷上缓缓抬起,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甚至还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声音平和得像在讨论天气:“郑县长小心些就好。刚才的建议,关于申请市审计组进驻开发区的事,你看?”
这轻飘飘的一句,又把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郑国涛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他能感觉到背后几道目光如同芒刺,那是他阵营里的人,此刻充满了惊疑和摇摆。他知道,自己不能立刻反对,那等于不打自招。他更不能表现出任何心虚,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向书记……考虑得周全!”郑国涛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查清楚好!查清楚好!开发区是县里的经济引擎,清清白白才能健康发展嘛!我……完全赞同!政府这边,一定全力配合审计组工作!”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定和坦荡,但那份强撑的底气,在座每一个人都听得出来。
“好。”向南只回了一个字,目光转向其他常委,“那就请县委办尽快形成正式报告,报市。委批准。散会。”
会议在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常委们鱼贯而出,步履匆匆,没人交谈,没人停留,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惊涛骇浪。郑国涛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他脚步虚浮,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佝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颍阳县权力圈子的每一个角落。风暴,以一种远超所有人预料的速度和方式降临了。
市。委的动作比预想的还要快。三天后,由市审计局副局长沈静姝带队,抽调精干力量组成的专项审计工作组,正式进驻颍阳经济开发区。审计组级别不算最高,但沈静姝这个人选却极其微妙——他并非颍阳本地人,背景相对干净,更重要的是,他是市纪委书记张为民在审计系统内颇为倚重的一把“快刀”,素以业务精熟、作风硬朗、不讲情面著称。
审计组到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颍阳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开发区管委会大楼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压抑。平日里喧嚣的走廊安静得可怕,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干部们行色匆匆,眼神闪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不安。
郑国涛的办公室成了最繁忙也最焦灼的战场。他强打精神,指示开发区“全力配合审计工作”,要求“实事求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甚至亲自去审计组临时办公点表示了“热烈欢迎”和“坚决支持”。但私下里,他办公室的灯光彻夜长明。
他拨通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只存在于加密通讯录里的号码。电话那头,一个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国涛?”
“市长……”郑国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保持着镇定,“市里派审计组下来了,动作很快,是沈静姝带队。”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微弱的电流声。这个沉默,让郑国涛的心猛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