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韶言瘦了近二十斤。
好在他脸上挂得住肉,光看那一张脸还看不出他瘦了那么多。只是他的状态实在不好,越往南,天越热,他凝水成冰耗费的灵力就越多。正常人是做不到如此的,韶言能坚持这么久其实是一件很反常的事。
不过这时也没人想到这种异常。
从宁古塔到穗城,沿途大大小小共一千一百一十二间寺庙神庙,韶言遇见一个,便进去跪一个。磕头磕到最后,他心已麻木,只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希望元竹下一世长命无忧。
一千一百一十二根红布条,让韶言整整齐齐缠在棺材上。他很努力了,冰维持得很好。四个月里,韶言从未打开过棺材一次,他也没有动过这种念头。红布越缠越多,棺材被缠得死紧,更没有打开的机会。
说到底还是他不敢。韶言不敢肯定这四个月的时间里,他做得那些准备到底能否保证元竹的尸身不受半点腐烂。他不看,那就当作做到了。虽说是掩耳盗铃,可他也算是把能做的都做到了。
尸身腐烂不可避免,韶言也不害怕。可——可叫他眼睁睁看着元竹皮肉糜烂露出白骨,还是太残忍。
有时候韶言精神恍惚,想不起棺材里躺着的是元竹。若非马车颠簸,那棺里的东西在动,他甚至会觉得那里面其实是空的。
这实在不该。卫臹死在韶言的面前,
可后来韶言只远远见到挂着的一颗头,甚至都没来得及细看。而元竹,韶言亲自为他整理遗容,为他求了个全尸,可以说是送他走到最后一步。
才短短四个月,他对这事已经不大悲伤了,元竹的尸身就在他旁边,可他啧不大能想起元竹已经死了。
或许他韶言真就是个薄情人。
这四个月很漫长,但又很短暂。漫长到让韶言度过他这十八年里最难熬的一个春天。可同样的,一夜之间冰雪融化,迎春花开放。一场春雨,洗去所有脏污,柳树吐出嫩芽,万物都生机勃勃。
局势变了。
元芊芊死在辽东,据说夺取她性命的也是一名女修。元玖顾不上堂妹,他甚至都顾不上亲生弟弟,或许他连元竹的死讯都不知道。元玖在听说元珠战死之后就慌了,着急撤离辽东,倒叫他跑了。
他倒是不恋战,也许是急着回穗城接替他大哥做元氏少主。
然而他的回乡之路并不顺利。春天到了,冰雪与瀛洲神君都不能再帮韶氏太多。元玖不信佛,但南粤崇尚佛法,他身上戴着佛珠佛牌,此时也是临时抱佛脚。元玖天天磕磕巴巴念金刚经,求菩萨佛祖保佑他顺利归乡,他实在是受够辽东这个鬼地方了。
很是可笑,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拜神求佛呢。
但佛祖确实怜悯他,元玖确实逃离了辽东。只不过瀛洲神君送了他最后一件礼物——在三月末,辽东的初春,
元玖得了严重的伤寒。
一直到朝歌,到了程氏的属地,元玖还是高热,咳嗽不止。
他咳得严重,已经咳出血来,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夜里他高热不止,烧得迷迷糊糊,意识不清时他好像看到了母亲和大哥。他又在河的那边看到了陆昭,她身着白衣,像白度母。
在朝歌,尸横遍野,程氏一家的尸身还摆在外面。可元玖心是黑的,他是没有什么愧疚害怕的感情。他梦见那么多人,可从没梦见哪个死在他手下的人,孤魂野鬼不敢来到他的梦境。
像他这样的人,是没有办法改变的,除非死。
在元玖烧得意识不清做着白度母和空行母的梦时,韶言则在破庙里度过了他的十八岁生辰。
风餐露宿里,韶言都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出了辽东,他很少再能碰到瀛洲神君的庙宇。但在四月初四这天,在辽东以外的地方,韶言遇见了瀛洲神君的神庙。
天已经很晚了,他栓好马,走进去,在供桌上发现了一盘很新的山楂糕。
荒郊野岭,破庙,破神像,破供桌,山楂糕和盘子倒是崭新又干净的,着实可疑。可,这有什么目的呢?没有,韶言想不出旁人要害他的半点理由。
那这玩意儿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但不合常理的魔幻事情太多了,尤其是在这两年,韶言经历的,看见的太多。他这个人在某些事情上想不通钻牛角尖,
但很多时候他更擅长放过自己。管他呢,一盘点心总不能成精了跳起来打人,就当不存在。
可,可,可……
韶言忽然想起,今天是四月初四。
十八年前的这天,在辽东书山府,他被生下来……只差一点就被亲生父亲活埋。
想到这里,韶言也没什么悲伤或庆幸。他抬起头,破旧的神像和他在辽东见到的那些没什么不同,都是蒙眼遮耳。
但他觉得这闭着眼睛的神像在看着他。
“……”韶言也闭上眼。
他是辽东的孩子,偷吃个贡品,瀛洲神君应该不会生气吧?
山楂糕半点糖没有添,几乎酸到让人倒牙。韶言太久没吃过这么酸的东西,入口的一瞬间,山楂的酸涩从牙根开始往上蔓延,像在他的脑子里狠狠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