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天幕上稀稀疏疏地挂着几颗星子,驴蹄子踏在胡同里的地砖上,响声清晰又沉闷,激起了此起彼伏的一片犬吠声。
眼见着到了门口,王珩翻身下了驴,手握成拳轻轻敲着酸痛的后背,忽然发现门口藏着两道人影。
王珩敲背的动作立刻顿住了。他袖了手,上唇的髭须忍不住抖动:“敢问几位是什么人?”
“倘若是来讨债的,”王珩冷哼一声:“王瑶不是我家的人,几位只管找他去!”
“我正是来找王珩王尚宝司丞的,”季松从阴影里走出来:“在下季松,任锦衣卫千户。”
听到季松职位后,王珩眼皮子跳了跳。他皱着眉头作了个揖:“敢问上差前来……有何贵干?”
“与公务无关,”季松微微笑了:“我来,为的是一些私事。”
王珩略略放下了心。他笑着将季松迎入了院中:“上差若不嫌弃,还请进去喝杯茶水。”
烛光映照着桌子上的两只茶盏。茶水不是什么好茶,好在二人并不是为了喝茶才坐到一起。
说明来意后,王珩便久久沉默着;季松等得有些不耐烦,便张口道:“王尚宝司丞不必担心,我此番是诚心来购买书籍,价格好商量。”
季松老师薛夫子的寿辰不久,他自然忙着找礼物;上回沈禾说他可以送一些书籍,季松便动了心思。
刚巧他在锦衣卫里当差,锦衣卫的消息最是灵通不过,季松索性假公济私,让人去查哪里有些珍贵的书籍,一来二去便查到了王珩的头上。
王珩祖上也煊赫过,他爷爷做到了吏部尚书,为文官班次之首;他爷爷平生爱书成癖,花了大力气大价钱建了一座藏书阁,慢慢收集了几间屋子的珍贵藏书。
可惜子孙不争气,儿子、孙子都没有考中进士,王家便渐渐败落了;等到王尚书去世后,除了荫了一个尚宝司丞的王珩,偌大个王家几十近百口人,居然全是平头百姓。
倘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王珩爷爷做官时没少攒钱,凭借着祖荫,倒也能舒舒服服地过几辈子;到时候后代勤勉读书,再中上一个进士,王家便又续下去了。
偏偏子孙里头,有好几个染了吃喝嫖赌的恶习。因着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生活,老爷子才死,子孙们便起着哄分了家;等到热热闹闹地分了家,他们卖宅院、卖田地、卖古董、卖藏书,靠着变卖维持风光显赫的生活。
王珩的同母弟弟王瑶便是其中一人。他好赌,人又被捧着长大,没少被人设套坑,没多久就把自己那份祖产挥霍了个精光,舔着脸跟到了王珩家中。
毕竟一母同胞,何况母亲又当着王珩的面抬袖擦泪,说王瑶只是年少无知、误入歧途,说到底是个好孩子。
王珩只得收下了王瑶,让他在家中读书写字,想着王瑶即便不能金榜题名,王珩也能养他一辈子。
没想到王瑶前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又溜去了赌场,还因为没钱被人扣住,赌场的人便找到了王珩家中。
赌之一字,害人败家,王珩本想着狠下心给王瑶个教训,奈何母亲痛哭流涕、不吃不喝,王珩没办法,只好卖了好几样藏书,好不容易才凑够了钱赎回了王瑶。
后面的事情自不用说,总之等母亲去世后,即便母亲去世前逼着王珩发誓好生照顾王瑶,王珩却狠心地将弟弟逐出家门。
不是怪弟弟花钱,而是清楚这回帮了他,下回他吃定了自己帮他,恐怕就没完没了,会活生生拖垮王家。
话虽如此,王珩每月也会给弟弟一些银钱度日,是以自己反倒囊中羞涩,连马儿都养不起,只能骑驴去当差。
是以听到季松此话后,王珩细细思量着。
季松这回来穿着一身便服,为人态度也谦和,倒是没有仗势欺人的意思;他虽然担着千户的职位,但更要紧的身份是宁远侯之子,想来也不缺钱花;何况他这回买书的目的是为了给老师贺寿,当真是一位孝顺的弟子。
只是……
王珩叹息着开了口:“五公子前来,我本不该拒绝;可自祖父去后,王家家业凋零,我手头,也只剩下那么几本书还能留作纪念。”
“我虽不肖,也不能把祖先的东西都给变卖了。”
“五公子想要我手中的《金石录》,恕我直言,我恐怕不能给;不过,五公子若是当真想要读一读那部二王本的《杜工部集》,那还请五公子等上几日,我亲自抄录了送给公子,绝不会有一个字的错漏。”
都是朝堂上混日子的人精,季松哪里能看不出王珩的意思?
为什么季松想要借读那部《杜工部集》都不行?分明是王珩怕他打着借读的名义将书籍占为己有。到时候书进了宁远侯府,王珩如何能进得去侯府?他又该怎么把书籍讨回来?
倘若季松厚颜无耻些,直接说他没有借这本书,或者说他是花了大价钱把书买了回去,王珩又该怎么办?
《金石录》本想着送给薛夫子,《杜工部集》则是送给沈长生;如今两者都得不到,季松固然有些遗憾,却也隐约有些敬佩。
敬佩王珩一人撑起个凋零的家。
想了想,季松道:“王尚宝司丞想得周全,我佩服。”
“还请王尚宝司丞尽早将誊抄的《杜工部集》给我,我定然会送上一笔润笔费,权当是感谢王尚宝司丞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