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一碗……”声音含糊不清。
“再喝下去,怕是要横着出去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沈今生醉眼朦胧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那个在医庐给她换药、惊呼她伤口愈合速度邪门的老军医,老吴头。
不知何时,他坐到了旁边的长凳上,手里也端着一碗酒。
“老吴头?”沈今生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带着醉意,“你……你也在这儿……买醉?”
老吴头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油灯昏黄的光:“老头子一个,无儿无女,活一天算一天。倒是你……”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沈大人?安抚使?嘿,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当官的,也见过玩命的,没见过像你这么……拧巴的。”
沈今生没说话,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手有些抖,酒液洒出来一些。
“那伤……”老吴头盯着她因醉酒而泛红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探究,是医者对奇异现象的困惑,“老头子行医半辈子,没见过那么重的贯穿伤,能好得那么快,跟……跟自个儿长回去似的。参赞,哦不,沈大人,你身上……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沈今生心中苦笑。
女扮男装是秘密,血海深仇是秘密,如今被迫卷入长公主的棋局更是天大的秘密。
至于这伤……她下意识地隔着衣物按了按左肩,那里只有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温水包裹的温热感,痛楚几乎消失。
这诡异的现象,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
“命硬罢了。”她含混地嘟囔了一句,再次举起碗,此刻,她只想让这辛辣的液体彻底淹没自己,淹死那些纷乱的念头。
“命硬?呵……”老吴头摇摇头,也灌了一口酒,“命硬的人老头子也见过,可没你这邪乎劲儿。那天在医庐,老头子给你换药,瞧你那伤口长的……啧啧,就像底下有看不见的活物在拼命拉扯缝合,快得吓人!老头子当时就嘀咕,这怕不是什么……妖……”他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话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灌了一大口酒掩饰。
妖?
沈今生醉醺醺的脑子捕捉到这个字眼,只觉得荒谬又凄凉。
她算什么妖?
一个被血仇逼得女扮男装、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存的可怜虫罢了。
“管他妖不妖……能活命,能报仇……就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意识在酒精的汪洋中渐渐沉沦,眼前的油灯变成了模糊的光团,老吴头的脸也扭曲晃动起来。
“夫人……”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几不可闻地从她紧咬的唇缝间逸出,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混着酒意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油腻的桌面上。
老吴头看着伏案哭泣的沈今生,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人在乱世中挣扎沉浮,眼前这个“沈大人”,无论男女,无论身份如何变幻,那份压在身上的重负和孤绝,清晰得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到窒息。
他叹了口气,放下酒碗,起身走到柜台,对独眼掌柜低声说了几句,又摸出几个铜钱塞过去。
“掌柜的,劳烦叫个人,去安抚使府衙后街的萧娘子家报个信,就说沈大人在我这儿,喝多了,让她来接一下。”
独眼掌柜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默默点了点头。
老吴头走回桌边,看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口中还无意识呢喃着“夫人……”的沈今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脱下自己那件外衣,小心翼翼地盖在她单薄颤抖的肩膀上。
“唉,你这丫头……命里带的煞气重,心上的担子更重啊……”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清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散了部分浑浊的酒气,也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花香。
店内的喧闹停滞了一瞬。
划拳的粗汉们下意识地收了声,目光投向门口。
萧宁站在门口,脸色苍白,鬓角微乱,呼吸因疾行而略显急促,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白发凌乱的身影,快步穿过狭窄的过道,无视了那些探究或浑浊的目光。
老吴头见状,默默叹了口气,起身让开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