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的这点苦,是他求来的,这算甚么?皎儿,这和你的苦痛比起来,又算得了甚么!你曾经说过,若真有一日找到平野,你对他也只有怨恨和折辱!可是你看看你现在为了他甚么模样?你嘴上说着不愿见他,偏偏又让他随时在你身旁。你口口声声要折辱他,却连个连心蛊都不舍得对他用上!你对他到底是恨还是爱,难道不比我明白!”
元讷的诘责如鞭子一般抽在心口,一个字便是鞭子上的一根铁钉,直将他的心口抽得鲜血淋漓,再不能愈。
营帐内霎时无声,久久,元讷平复了心中的怒气,眼前的少年却痛苦地别过头去。他清楚地瞧见,那眼角分明有泪。
“皎儿……”元讷悔恨道,“是舅舅言重了。”
姜渡月闭着眼,只是摇头:“舅舅所言甚是。”
那隐忍流泪的模样,元讷不忍再看,他的确怨恨平野对姜渡月的“抛弃、玩弄”,却又不得不承认,平野亲自提出要种下连心蛊之时,他心中对平野有所改观。也正因如此,他才愿意成全平野的心愿。
“不论如何,连心蛊已经种下,他也平安无事,皎儿,你应当放下心来,专心之后的大事。”元讷低声叮嘱,“此事关乎我们生死,亦关乎……”他瞥了一眼昏沉的平野,“他的生死。”
正要离开,元讷忽而听见身后少年问:“舅舅,你筹备多年,是为了让我为我爹娘报仇,为元家报仇,可是这条路,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舅舅,你可是想过,真有一日,计划败露,你会如何?”
元讷停住脚步。
许久后,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人头落地,那又何妨?”
元家除了他和姜渡月,已经没有人了。
如果他能以死换得姜渡月重登大宝,那真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皎儿,你怕了?”元讷呐呐,“皎儿……舅舅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身陷险境。”
“我不怕。”姜渡月起身,盯着元讷僵硬的身躯,“可是舅舅,自打我知晓我身世之后,你明明也看得出来,我并不愿意要那皇位。”
“荒唐!!”元讷怒目转身,浑身颤抖,“你不要那皇位,你父母的冤屈如何能洗刷干净?!咱们已经是穷途末路,皎儿,我们没得选!”
“不!”姜渡月截断,笃定道,“我们有的选。”
元讷牙齿打颤,杀了如今的皇帝,将皇位归还给姜渡月,已成这十几年来的执念。要他放弃,怎么可能?
“选?怎么选?”元讷拔高了嗓音,“你父母,元家山庄,还有和先太子交好的纯臣将士,一共三百七十九口人!除了你我,尽数被杀害!而这一切都是拜你如今身在皇位上那位好叔叔所赐!皎儿,你要我如何选?你又能如何选!”
姜渡月嘴唇颤抖:“正是因为这一切是由他而起,必须由他结束!”
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断吸气,呼气,似乎要将体中的苦痛一一排出,可越是如此,那痛楚越是肆意。没有一处不似崩裂,没有一处不在流血。
“若是他死了,阿爹阿娘,元家山庄,所有人的冤屈都会被记在史书之上,就算由我亲自推翻,只能留下无尽的猜想和传言!”姜渡月一字一顿,颤抖着,清晰地,毫不犹豫地说,“我不要荣华富贵,不要做一国之君,我只要他在活着的时候,亲下罪己诏!”
只有让得位之人,亲下罪己诏,悔恨自省,以洗陈冤,天下人才能相信,先太子姜淮明,先太子妃元嘉,先太子培育的纯臣将领,元家山庄众人——这三百多口人,从未有谋逆弑君的恶行,他们被栽赃,被陷害,被枉杀!
他要黎民百姓都知道,先太子姜淮明,勤政爱民,不舍昼夜。先太子妃元嘉,恪于律己,慈厚宽仁。先太子一派,光明磊落,清正廉洁。元家山庄众人,纯良中正,清白无辜。
他不要那浮华飘摇的虚名,不要目空一切的权力,不要在“谋逆”的罪名之下再去扭转乾坤。
他要这昏庸的天子,亲手洗去亡魂的冤血。让那人伏跪在天下苍生前,亲口供述自己的罪行和悔恨。
他要让始作俑者的名字,世世代代刻在史书之上,被鞭笞,被唾骂。让如今往后的史官谈起这一桩陈年冤案时,只有确凿的叹息。
他要将已故之人的清白,毫无异议地留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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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说是对皇位没有兴趣,不如说是幼鸣的目的一直都非常明确:当朝皇帝的罪己诏,比后来者的翻案,更有说服力。
他要做的不是杀了皇帝,而是让皇帝亲口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