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罪己诏?”元讷不可置信,死死咬住牙齿,眼前的少年志在必得,甚至连他都蒙蔽了去。甚么时候开始,姜渡月有了这个想法?比起重夺皇位,让当今那位昏庸暴戾的天子亲下罪己诏,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姜渡月的神色不似在同他玩笑,眼神明澈坚定。
这个想法仿佛由来已久。
“哈哈……”元讷忽而放声大笑,眼角渗出泪光,“皎儿!皎儿啊!我的好皎儿!你可知当今圣上是如何的专横暴戾,是如何的刚愎自用!让他下罪己诏……让他下罪己诏……哈哈——”
盛康二十八年,元讷十六岁,初入宫中。
那时姜淮明尚为东宫太子,适逢殿试过后,邀他共去琼林宴,一览新科进士风采。而当时的谦王殿下,亦正在其中,那傲慢不屑的双眼自群生中扫过,最终落在元讷和姜淮明身上。
姜淮明轻声道:“不必在意,谦王自小就是这般的性子。”温声细语,沉稳内敛。
少年元讷紧绷着唇,微微撤后一步,躲在太子身后。太子不动声色,替他挡开谦王的目光,甚至柔声相问:“淮誉,你可是看上了元讷?你来迟了,元讷正要被我派去随云麾下。”
谦王嗤笑一声:“这般胆小如鼠,皇兄,也只是你会启用了。”
太子风轻云淡,并不放在心上:“带兵打仗,也不净靠蛮勇,元讷他心思活泛,聪慧机警,随云正是缺这样的诸葛相帮。”
“呵呵,便是皇兄有心栽培,怕也是辜负了。”谦王蔑笑,并不将太子放在眼中,“温吞良善,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你——”元讷气急,这分明是指桑骂槐。
“元讷。”太子却将他拦住,只对谦王淡淡一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今天下归一,又何必处处‘争斗’,以乱朝局,以伤圣心?”
谦王自然没想到太子竟会为了元讷让他面上无光,太子状若无睹,只对元讷道:“你一路舟车劳顿,也该好生歇息了,你阿姐正在东宫等你,去罢。”
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踏实地松下去,太子总是如此,细心周到,如沐春风。在太子的护佑下,他快步离开了琼林苑,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太子已经拉起新科状元的手,聊起对方的宏图抱负,而一旁的谦王,眼神依然锋利阴鸷。
这眼神,他一直记着,十几年来不曾忘却。
“我知道。”姜渡月笃定的回答拉回了元讷的神志,他沉声重复道,“正是因为我知道这条路的辛苦远胜于夺位,所以舅舅,我更需要你的支持。”
他不急不缓,脸上仍有少年人的青涩。元讷恍然,竟从姜渡月的身上,瞧见了几分姜淮明当年的影子。
瑾沛……
“舅舅……”
“皎儿,你让我想想。”元讷心乱如麻,姜渡月的想法太冒险,比他原来的计划,更难实现,“兹事体大,我不能让你胡来……”
元讷脚步虚浮往外走,姜渡月突然道:“难道夺位就不冒险吗?”
“……此招虽险,但赢下来的是天下。”
“我不想要天下。”
“由不得你想不想。”
姜渡月沉默,随即伤心道:“舅舅不愿意让我涉险,难道舅舅以为我愿意让你涉险?”
元讷紧绷着的身体忽而一震。
姜渡月低落道:“大哥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平野武功尽废身受重伤,舅舅,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你不愿意让我涉险,难道舅舅觉得皎儿就舍得让你去死,就为了一个皇位,我已经失去了爹娘,难道舅舅忍心皎儿再失去最后的至亲?”
姜渡月惯常是冷淡疏离,这一年中,鲜少同元讷交心,更不曾听他说过这般恳切之语。元讷心神大震,久藏于心中的酸楚忽而迸发。是啊,皎儿才十七岁,如果他死了,皎儿该怎么办……
可是从古至今,但凡涉及夺位换代,焉有不流血之理?
元讷心如刀绞,闭了闭眼,眼眶湿润:“……容舅舅再想想罢。”
语毕,拂袖而去。
营帐内一时寂静下来,望着元讷离开的身影,姜渡月僵立在原地,许久后,脱力一般跌坐在凳上,颓丧地闭上双目。
也正在此时,床上传来一声低吟。
姜渡月猛然睁眼,平野正皱着眉头,似乎在呓语,等到靠近了再听,依稀能听见“幼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