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少年张开手。
白鸽振翅,飞向天际。天高地迥,任它远走。只在眨眼之间,白鸽便化为空中一点黑点,再一看,已是不见了。
一阵穿衣声,紧跟着一道沙哑的男子声:“……幼鸣?”
姜渡月轻声:“醒了?再多睡会罢。你之前情绪太过激动,我点了你的穴位,现在想来你已经平复下来了。”
平野依旧神情恍惚:“我……”嗫嚅了一会儿,“幼鸣,你东西都置办好了么?我想现在就动身回去。”
“好了。”姜渡月避开平野的眼神,望着鸽子离开的方向,“方才趁你睡着,我已经去采买了一趟。”
平野太阳穴突突直跳,看日头渐晚,他睡了半日有余。
“那我们今晚……明天就动身吧?”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手腕微微颤抖,“事不宜迟,我怕师父他出甚么意外。”眼神黯淡,那口水也迟迟咽不下去,“也是怪我大意,师父总归是挂念我的,我既出了门,连琉璃都写信给我,师父却一声不吭,这实在反常,我若是多留心一些就好了……”
姜渡月替他梳头,慢声细语道:“你们师门除了你都是吃干饭的么?你要下山寻药,还要时刻关注门派安危,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还做甚么名不见经传的大师兄,接任武林盟主一统江湖岂不更好?”
平野闭眼享受着姜渡月的熨帖,心头多少也宽慰了一些,神志逐渐回笼:“对了,我方才好似听见了甚么鸟儿在窗户边振翅的声响……”
“楚家那边来了信。”姜渡月心不在焉地说,“我让鸽子替我捎了回信。”
平野立刻转头,果真在姜渡月脸上察觉到一丝异样:“出事了?”
“……他们说,找到我大哥的踪影了。”姜渡月并不隐瞒,语气也并不轻松,“现在人应当在永天府,可具体在哪里,他们也并不清楚。”
永天府,如今的皇都。
从芳州北上便能抵达,可与青玄山相隔半个国土。
房间中陷入寂静,许久之后,平野低声说:“你去罢。”
心头五味杂陈,原以为寻不见药,好歹也能带着姜渡月回门,让师父看看,了却师父一桩心愿。可如今师父下落不明,姜渡月的至亲又寻得音讯,他没有理由拦下对方。
姜渡月死死抿唇。
平野倒吸一口凉气:“嘶……心肝,你真是舍得拽我头发。”
姜渡月撒气似地坐回窗边。他心中有气话,有难过,有期待。可他明白平野是甚么样的人,他不能带着平野一起继续北上,正如他不能随着平野一路向西。他恨平野的孝顺,恨平野的大义。可他也太明白,平野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也不会动心。
与其恨他,却不如说是怨恨自己。
“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般光风霁月,”平野挤在姜渡月身边,垂眸道,“我心里头也想着若是你能暂缓你寻亲之事,同我回门便好了。但我师父与我而言如血缘至亲,楚家人于你而言又何尝不是?”
“那我们何时才能相见?”姜渡月扭脸过来,“我不知何时才能寻到我大哥,你亦不知何时才能寻到你师父。若是我们一日寻不见,一日便不能相见?平野,你真是好狠的心,你掳走我的心,让我一日不见你如隔三秋。你说我是你的姜郎你的夫君,难道你见不到我,却也舍得?”
平野心痛道:“我哪里舍得?”
“那你方才让我走时,连一丝挽留也无。”姜渡月的心被针扎似地,五脏六腑被捶打着,“难道我于你不过是随手就能舍弃的物什,说让我走就让我走……我……我……”
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无理取闹。
此十六字,是为姜渡月自认了的罪状。
可他不过也才二八而已,与心爱之人的离别之苦,怎能说吞下就吞下?
一双手猛地环住他。
“幼鸣……我的幼鸣,我的心肝……”姜渡月为人高傲,只在同平野的事情上拉下过如此脸面,平野心如刀绞,一瞬湿了眼眶,“你真以为我舍得你么?我恨不得有通天遁地的本事,随时伴在你左右,我恨不得立刻找到我们的亲人,然后同你拜堂成亲!……我有千言万语相阻,可于情于理,我却只能说出那三个字。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人生苦短,我恨不得同你融为一体,生死相依!……幼鸣……幼鸣……”
言语已不能够,只余耳鬓厮磨,喃喃自语,肝肠寸绝!
姜渡月慢慢亲他的头发,又捧起他的脸,啄吻眼泪。
“我生辰在七月初七。你来见我。”姜渡月道,“我们在此相见。”
平野抱紧姜渡月的腰:“七月初七……真是个好日子。”
“不论我是否寻见我大哥,不论你是否寻见你师父……”姜渡月说,“若是你不来,我此生都不见你。”
“我不会不来。”平野笃定道,“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哪怕只有一口气,爬也会爬过来……”
一夕之间竟要离别,能陪一时,则少一时。
平野仔细瞧着姜渡月的面容,生怕自己将其忘却。想来也是可笑,渡月这样的容颜风姿,只恐怕是瞎了眼的人才瞧不见。
只听窗外依旧是车水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