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六听得出他压在嗓子里的哽咽,每次她有什么,周青总是比她更难过。生平亲近熟悉的男子,薛临宽厚包容,是父亲是兄长更是爱人,周青赤诚柔软,许是身份所限,明明比她大两岁,却像是弟弟一般,对她存着敬畏。唯独裴恕。
她从不曾被人这般冷淡,这般厌弃。她从不曾看懂过他,她跌跌撞撞,拼上所有的力气靠近,换来的,只是遍体鳞伤。
值得吗?自己也说不清。她拼命想抓住,却像手中握沙,什么也没能抓住。
懒懒转身,却在这时,身后一丝风起,门开了。
王十六在惊喜中回头,黄靖低着头从里面出来,门没有关,裴恕站在门内,凤目幽深,恰恰看过来。
目光
一刹那碰上,裴恕立刻移开,伸手关门时,她已经追了过来:“哥哥别走!”
那种怪异的感觉更强烈了,她看着他,又仿佛越过他,看向未知的某处。灯火照着她脖颈间的伤口,她脸色苍白到极点,就连一向嫣红的唇此时也失了颜色,憔悴支离,即将凋谢的花。
就算是苦肉计,这个苦,也真是个大大的苦头,她好像,还有很严重的心疾。
侍卫还要再拦,裴恕抬手止住,刹那间突然有点想问,值得吗?假如不是苦肉计,那么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值得吗?
“哥哥,”王十六一个箭步跨进来,等了太久,伤得太重,眼前突如其来一阵眩晕,下意识地伸手抓他,“王焕要杀我,我不能回魏州,我跟你一起去长安。”
疑心掺杂在晦涩难明的情绪里,扭曲生长,裴恕闪身躲开:“我不会带你。”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灯火朦胧着晕成一片,他的脸在其中放大,晕染,越来越模糊,王十六在最后的清醒里再又伸手,想要握住他,“哥哥,我……”
她突然软软倒了下去。
指尖在最后一刻,触到他的手,划着冰冷的弧线拖下去,裴恕下意识地去扶:“王观潮。”
“娘子!”周青抢进来,一把推开他,“让开!”
裴恕在后退中扶住书案,灯影一晃,周青抱起她,冲了出去:“来人,传医师!”
从手背到手腕,一线陌生的凉,是她指尖留下的触感,心跳快着,裴恕快步追出去,周青跑得很急,一闪没进了黑暗。
眼前残留着她最后的影像,双目紧闭,手从周青怀里垂下来,失去了所有生机,无力地垂着。
“传医士,快。”裴恕吩咐着,紧跟着便想到,行军之中诸事从简,配备的医士也都是擅长处理外伤的,她如果不是外伤引起的病症,只怕,治不好。“快马去永年,请治心疾的大夫,快!”
周青飞快跑回帐篷,砰一声踢开门:“水!”
锦新飞跑着上前,军营里诸事简陋,水也只是一盏发黄的冷水,周青接过来,掏出丸药往王十六嘴里塞,又将水盏送在她嘴边,她在昏迷中不知道吞咽,水流下来,打湿了脖子上的包扎。
“我来,”锦新见他手抖得厉害,连忙接过水盏,从他怀里接过王十六搂在怀里,慢慢灌进去一点水。
药丸卡在喉咙里,并不能咽下去,周青语声里带着颤抖:“不行,这样不行。”
蓦地想起永年城破后王十六挨了王焕鞭打,受伤昏迷时,请来的大夫摇着头叹息:“小娘子娘胎里就有病症,这次又伤到了心脉……今后万万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劳累奔波,尤其不能再受伤,否则只怕性命难保啊。”
不能大喜大悲,不能奔波劳累,尤其不能再受伤,可自从遇到了裴恕,大喜大悲,奔波劳累,甚至还为了裴恕,受了这么多伤。
一时间痛恨到了极点,突然听见门外裴恕的低低的语声:“用水化开了再喂。”
周清抬头,他带着两名医士进来,波澜不惊的从容:“去为王女郎诊脉。”
周青狠狠瞪他一眼,掏出一丸药,在水盏里化开。
裴恕远远站着,就着案上那半支残烛,看着王十六。
锦新在喂她吃药,羹匙舀起一勺,到嘴边总要流出来大半,她一动不动靠在锦新肩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一片淡淡的阴影。
那么安静,那么脆弱,那么让他,不习惯。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一直都是动的,骑着马,挥着鞭子,在跑,在冲,激烈着要打要杀,或是蛮横着,用无数方式纠缠他。
她好像永远都不能安静,永远都在争什么,抢什么,勉强什么,她好像活得很用力,那是他不喜欢的一种姿态,但此刻她这样安静,又让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有点习惯了她那么用力地活着。
那盏药水终于喂完了,她依旧没有醒,锦新扶着她在榻上躺下,医士上前诊脉,周青跪在榻边,红着眼梢,看着她苍白中透着淡淡灰色的脸。
裴恕便也默默看着。屋里安静到了极点,让人蓦地想起潜入洺州那天,仓促布置的灵堂里也是这样安静,妹妹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泛着灰色的脸。
“裴使节,”医士终于诊完脉,带着忐忑,“小娘子除了外伤,好像还有什么内伤,在下不擅长这个,诊断不出来,不敢用药。”
“我去求王焕,”周青霍地站起身,“城里有医士。”
“我已派人去永年请大夫,快的话明天上午就能到。”裴恕道。
“明天上午?”周青恨恨说道,“还能等到那个时候?!”
“王焕的大夫,你敢用吗?”裴恕看他一眼。他也正是顾虑这个,所以才派人去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