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人可以不上学不上班不看电影,但是一定每天都有人生病,每天都有人新生,每天都有人死去。
上午九点,三甲医院的停车场已经快挤爆了,非常幸运能够给又长又宽的迈巴赫找到一个完美车位的季苇一靠在驾驶席上发呆。
距离预约看诊时间仅剩不到十五分钟,在这种忙碌程度的知名医院里,即使是国际部的特需号,也不会有空间给迟到的人额外的等待。季苇一心里清楚,再不去门诊处报道,他今天花在医院里的时间少说要延长一倍。
但他凝视车载屏幕上的电子表一分一秒网上跳,坐在车里,不肯挪窝。
医院是一个来过多少次都让人想要逃避的地方。
而这次尤甚——三天之前的夜里,他在情绪剧烈起伏后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很短暂的晕厥和很绵长的虚弱,接下来他胸痛、呛咳,然后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摊淡淡的粉红色印记。
是血吗?他凑在鼻端轻嗅,可是喉咙干涩,嘴里发苦,一呼一吸都是铁锈味儿混着药味,闻不出什么。
张渊就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躺着,呼吸绵长而均匀。
地铺被床挡住,季苇一却能想象对方是怎样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哪怕看不见,还是把脸转向冲着他的方向。
上一次也是这样,在他生病的夜里,张渊彻夜不眠地看着他。
季苇一从枕头上滚下来,慢慢地将枕头翻了个面,重新枕在背面沾着血迹地方。
没有助听器,他不担心发出声音被张渊听见。但张渊对身边各种震动都非常警醒,他不得不努力控制身体,好像自己只是在夜里翻了身。
接下来的一整夜里,他都无法入睡,枕在那个位置上,将一只手伸到枕头下面,反反复复摸着那点污渍。
直到第二天他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像个健康人一样爬起来,把张渊送出家门。
随着房门砰一声关上,季苇一快步走回卧室,拉开枕套拉链把羽绒内芯用力往外拽。不正确的发力角度让蓬松鼓胀的填充物卡在开口处,他动了两下,就已经气喘吁吁,索性一整个的把枕头塞进洗衣机里。
注水声哗啦啦响起的第一秒,他又猛然惊醒过来,强制暂停断电,愣是把枕头又拿出来,对着血渍拍了张照。
相熟的医生三天后在国际部出诊,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给自己挂了个号。
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季苇一把手掌放在自己的心口,摸到很快但尚且称得上有节奏的心跳。
能够这样用力跳动的心脏,现而今正在再一次滑向崩溃,光是这样摸上去,似乎是一件很难以想象的事。
所以,会吗?
季苇一最终站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依旧在想。
三天以来他一直很正常,能自由行动,正常社交,顶多就是有点容易累——有什么稀奇的,他本来就很容易累,最近又很忙。
大概是秉持着要证明点什么的心态,他甚至是自己把车开到医院门口的,一路上没走神,没心慌,没有什么不舒服。
以至于到医院以后他都不想上去了,能有什么病,只要不看,现在就是没什么大事的样子。
顶多浪费几百块挂号费,他不心疼这钱。
直到张渊的信息跳出来:“到医院了吗?”
晕倒后的第二天,乖乖离开京城的张渊只坚持一件事:季苇一要去医院。
季苇一答应了:“检查结果出来,我拍给你看。”临到张渊出门,又叫住他:“没事的,别告诉别人。”
那时候张渊点了头,但如果没有检查单,他也不知道那个承诺能坚持多久。
早上的医院闹哄哄,季苇一带着口罩,避着人群走。挥发性的消毒水味透过医用口罩薄薄的布料充满他的肺,仿佛有什么病气涌进来,他的胸口忽然又隐约疼痛起来。
电梯门打开,季苇一迈步,不等踩进去,身后有人喊:“来,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他回头看,轮床上躺着个男人,身上放着氧气包,有医生在推床,旁边跟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举吊瓶,边举边啜泣。
医院里太常见的景象。
季苇一从电梯门口退出来,轮床进去,电梯还没满,负责按电钮的志愿者朝他招手:“还能上人,快点来。”
他看着轿厢内,陷入莫名的犹豫。超时的警铃声响起来,季苇一逃也似的退开,看着电动金属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一墙之隔就是楼梯间,他走进去,回过神来已经爬了两级。
国际部的楼梯间也建得格外高端些,台阶更平缓,扶手擦得亮晶晶。人人都在等电梯,这里空荡荡的,踏上去有脚步声在回响。
心内科就在二楼,踏过十几个台阶,徒步要不了两分钟。
季苇一顺着台阶向上,一步一级,轻松的、顺利的、像个健康人一样的。越过半层,猛然间意识到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