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羡不置可否,“还有呢?”
“公子……”墨翎斟酌着字句,又道:“您往常,是从不过问药汤的。”
沈羡把玩着茶盏盖的手一顿,“继续。”
“今日的午膳,是公子一早亲自吩咐的菜式。从前……公子从未对膳食有过具体要求。”
“即便从前不坐轮椅时,公子也从未疾步走过。”
“方才在花厅……您的声音,比往常厉了几分。”
“眼神也不及从前温和。”
“您……还责问了麦冬。”墨翎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公子从未责备过下人。”
墨翎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忍了许久,一口气接连吐出十几个“从未”、“不及从前”,语速越来越快,到末了,甚至已带上几分压抑已久的埋怨与困惑。
沈羡抚着隐隐作痛的额角。
江聿风此人,他自是相识。其兄长江聿秋手握北境兵权,永定侯府在西北军中根基深厚,正是他欲极力拉拢的对象。奈何永定侯自早年受军伤后便深居简出,远离朝堂纷争,态度始终在他与老四之间暧昧不明。
他当年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撬动江聿秋一丝松动。特意设宴相邀数家交好门第,意在向江家递出橄榄枝。
可谁知席间作诗助兴,江聿风一首咏罢,那谢家小姐谢嫣嫣竟因诗中隐有慕色之意,便当众挑明江聿风对她存有倾慕之心,而江聿风于那般情形下,竟也默然认下。
未料谢嫣嫣非但不领情,反倒羞恼交迸,当众对江聿风极尽刻薄讥讽。更难以置信的是,那江聿风竟似被戳中了痛处,当场面色惨白,咯血染襟。
满座哗然,皆道他是被谢嫣嫣当众拒辱,不堪情伤以致呕血。
江聿秋脸色铁青,只觉颜面尽失,更迁怒于沈羡,只道若非这场鸿门宴,其弟何至于此。拉拢之事,就此彻底搁浅。
如今沈羡承袭了江聿风的记忆,方知彼时认下,不过为顾全谢家颜面及与谢三公子的情谊,并非真心悦慕。可堂堂侯府公子,竟为区区一女子的言语刺激,便当众失态呕血至此,属实不堪。
思及此,沈羡不由抬手摁上右胸口。他本就对这具孱弱之躯颇有不满,眼下听得声声控诉,只觉这颗不属于他的心刺挠难受。
他忍了又忍,直至墨翎口中清晰无比地蹦出那句“也从未似今日这般……喜怒无常”。
沈羡脸上的最后一丝平静彻底消失。
“喜怒无常?”他霍然抬眸。
墨翎先是愕然,尔后眼中竟浮现出一点真实的委屈,声音也带上些许豁出去的意味:“适才在东院回廊,您与少夫人同行时,分明心情是极好的。可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冷了脸。”
他见“江聿风”只是面沉似水地听着,胆子不由又大了两分,索性将话挑得更明:“您从月湖边独自回来,分明是不高兴的。可后来……后来见了桌上那碟栗子千层酥,不知为何,您对着那点心怔忡出神,眉宇间的戾气竟突然消散了大半……”
“够了。”沈羡再听不下去,将那险些被捏碎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
“砰”一声,将墨翎未尽的言语都掐断在喉间。
沈羡瞥见墨翎面露错愕,沉默了片刻,指尖游移间,拈起一颗青梅脯,置于眼前,缓声道:“你我二人自幼相伴,形影不离。我的脾性、喜好,你最是清楚不过。”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墨翎,“只是从前,孑然一身,万事随心,不必顾及旁人感受,也无所谓收敛或改变。”
他轻叹一声,目光投向虚空,似有所领悟,“如今不同了。成了家,方知这世间情之一字,最是难控。夫妻相处之道,更是深如瀚海,玄奥难测。人处在其中,如同稚子学步,需得时时体悟,步步调整。故此——”
视线重新落回墨翎身上,“有些习惯,从前如何,并不代表日后也理应一成不变。记住了么?”
墨翎的头垂得更低了,良久,依旧恭谨地道了声:“是,记住了。”
沈羡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两下,忽又似想起什么,续道:“至于气色。”
他低笑一声,“昨夜初经人事,方知何为‘芙蓉帐暖’,何为‘人间极乐’。这阴阳调和之道,本就是滋养气血的无上妙法,气色焉能不好?日后待你成了亲,自然……也就明白了。”
指尖微松,青梅脯无声掉落碟中。
墨翎耳尖瞬间涨红,半晌才闷闷哼出一声“是”。
沈羡不再看他,眼底那点刻意的旖旎散去。他刚要搁下茶盏,忽闻外间一声惊呼:
“不好了,不好了——!”
二人同时闻声望去,只见麦冬跌跌撞撞地扑跪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带着哭腔道:
“二……二少爷,不好了!少……少夫人她……跳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