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娘亲走后的第十年,劳作了一生的孙嬷嬷,亦追随旧主而逝,这位一辈子未曾嫁人、无儿无女的寻常妇人,用生命的最后十年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旧主留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血抚养成人。
比起早逝的亲娘,孙嬷嬷更像清辉记忆中的“娘”,为丧母后又失去亲爹庇护的弱女月令穷尽了一生。
——“月令十六了,是个大姑娘了,你娘泉下有知,也该放心了。”
——“你娘出自书香门第,素有琬琰之质,你爹出身官宦人家,亦是相貌堂堂,两相结合,把你生得如同这九天仙女一般。”
——“你这孩子,是个不谙世事的,全靠孙嬷嬷给你筹谋着,你下月生辰,我托人给你祖母去信,让她派人接你回薛家,姑娘大了,不能再呆在这一方小庙里了,得寻一门好亲事,你祖母心善,定会来接你的。”
——“何人?这是何人所为?孙嬷嬷去寻他,孙嬷嬷这就去寻他!”
——“月令,你别怕啊,是嬷嬷的错,是嬷嬷,嬷嬷不怪你,是嬷嬷没护住你……”
留给月令的最后记忆,是孙嬷嬷捂住心口,脸色煞白着栽倒在地。
若不是月令之过,孙嬷嬷不会走得那般愁苦!
“菩萨,您曾发过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求您,求您度她、亦度我。”
清辉眼底蓄满泪水,向面前那尊身披袈裟、头戴五佛冠,以慈悲闻名的菩萨虔诚叩拜。
……
隆安二十一年,九月初八夜,细雨如丝,绵延不绝。覃月令与余千里被困于山间别院,一时情动共赴巫山……
一场风月后,月令清醒过来,流泪不止,余千里当即对月盟誓,此生不渝不弃。
在余千里极力安抚下,月令渐渐止住哭泣,她对情郎的承诺深信不疑,却因畏惧孙嬷嬷知晓此事,不顾余千里再三挽留,坚持赶回了长宁寺,在孙嬷嬷面前将此事匆匆掩盖过去。
可那夜之后,山盟海誓的情郎消失匿迹,她等啊等啊,等了足足一百八十七日,去山间别院寻了无数回,余千里再未出现。
她将余千里透漏给她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余千里,年二十四,京畿人氏,家中经商,因兄弟阋墙心中郁闷,故出京游玩,路经鹤首山,暂居长宁寺一空殿。
她趁孙嬷嬷不在,偷偷向长宁寺的和尚打听是否有位姓余的郎君暂居此地游玩,从不打妄语的和尚摇头:“月令姑娘所问之人,贫僧闻所未闻。”
闻言,月令当即浑身颤栗,懵懵懂懂中,她意识到自己已然酿下大错!
回房后,她犹豫再三,战战兢兢地将她与余千里这一番来龙去脉告诉了孙嬷嬷。
素来慈爱的孙嬷嬷,骤然变了脸色:“月令,你怎可,如此轻贱!”
痛心疾首的孙嬷嬷,狠狠给了月令一巴掌:“你以未婚之身与人私通,你可知,无媒苟合称之为奸,奸妇须当众除衣受刑!”
月令跪倒在孙嬷嬷身前,哭得肝肠寸断:“嬷嬷,他说,他说过会娶我。”
饱经世事的孙嬷嬷,一把擦去眼角浑浊的泪水:“何人?这是何人所为?孙嬷嬷去寻他,孙嬷嬷这就去寻他!”
无论如何,哪怕拼尽这把老骨头,她也不能让月令遭受那人世间最残酷的磋磨,不能够啊,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全副心思都放在她身上的姑娘。
孙嬷嬷深吸了一口气,粗糙老手抚过娇嫩的小脸:“月令,你别怕啊,是嬷嬷的错,是嬷嬷,嬷嬷不怪你,是嬷嬷没护住你……”
随即,她佝偻着、急急朝外走去,下一刻,轰然倒地。
……
清辉站在那间嬷嬷与她住过十年、尘封多时的客房前,门未落锁,已积了厚厚一层灰。
她咬唇,鼓足勇气,推门而入。
屋内仍是那日的陈设,丝毫未变,圆桌上摆着绣了一半的松鹤延年图,月令打算在孙嬷嬷生辰时送与她作为贺礼。
矮榻旁的小几上,则放着嬷嬷生前最爱读的《女则》,嬷嬷曾说过,她自幼家贫,大字不识一个,所幸,在覃家做丫鬟时,因着忠心耿耿被月令外祖母选为月令娘亲的贴身嬷嬷,便伴着姑娘读了几年书,学了不少道理,也成了府里唯一一个不愿嫁人的老姑娘,在姑娘出嫁时,便跟着姑娘到了薛家。
嬷嬷,月令来看您了,请您放心踏上轮回之路,您的月令,她不会像过去那般愚蠢、软弱,请您保佑她,终有一日,能够逃出这井底……
走出长宁寺时,一百零八声梵钟渐次响起,天边金光普照,染红了半片天空。
清辉心无旁骛,拾级而下。
她心道:此去京畿,若真成了被余千里豢养的笼中雀,亦是无妨,只须记得,守着这颗心,等待时机,终有一日,她和她们,皆会逃出这井底。
如此想着,心情雀跃了几分,连带着脚步也松快起来。
堪堪迈下最后一道石阶,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随即,男子清润的声音响起:
“月令,我特意来此,接你同回。”